新词·青玉案(7)+番外
一时之间,祝青青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两个人默默并肩坐着,树上蝉鸣水里蛙叫,独独没有人声,又嫌吵闹,又嫌寂静。
祝青青突然开口:“你不多余。至少,你对我很重要。”
方廷玉扭头看她。月光下祝青青笑意盈盈,眼神却很清明郑重,不像是说笑。她解开睡衣最上头的一颗盘扣,露出细白的长颈子。方廷玉看见她脖子上用红线挂着什么东西,坠子隐没在睡衣里。祝青青摸出坠子给他看:“喏。”
是一枚铜钱,穿了根红线。
方廷玉伸手托住,好奇地看,借着月光和水光,可以看见这枚铜钱十分光滑,一看就知被人摸了无数遍。
他不明所以。
祝青青把铜钱塞回去,系好盘扣:“这原本是个璎珞,赤金项圈配和田玉的长命锁,上面錾着我的生辰八字,是办满月酒那天外公送的。逃难路上,为了活下来,金和玉都拆下来典当了。典当的钱花到最后就剩下一枚铜钱,我没舍得再花,穿了根绳子挂在脖子上当项链……这是我前十几年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富贵流云、锦绣化灰,那是她明媚的过往,那个只与诗酒繁花、舞榭歌台相关的过往。
“直到现在,我早晨醒过来,还会恍惚以为人在老家。直到睁开眼睛,看清楚挂在床上的粗布帐幔,不是鹅黄色的绣了暗纹的缎子,才渐渐回过味儿来,想起离开家已经快一整年了。这里是徽州,不是北方;我是丫鬟,不是小姐;起床后不是去学校读书,而是去伺候老太太洗漱……有时候不甘心,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闭上眼睛再睁开,梦就醒了,但再睁开眼睛,还是得起床认命……
“所以啊,你对我很重要。
“这半年来我像只困兽,觉得这辈子已经完了。直到想到做学徒,才感觉看到了一线光;直到你答应帮我,才真觉得这线光后面真有一扇门……所以,你对我很重要。在这个陌生的徽州,你是我唯一的指靠。”
方廷玉愣怔地看着她,半晌,笑了。
他伸出拳头,郑重地对祝青青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去法国。”祝青青也伸出拳头,和他轻轻一击。
日子过得如流水一样快,六月初七就在眼前了。
寿宴前两天,方乃文到家。
老太太房里,老太太靠在榻上,祝青青侍立在老太太身边。大老爷和二老爷、二奶奶坐在椅子上,方廷玉垂着手站在他们面前,向父亲汇报自己这半年来的学习和生活。
他低着头,祝青青只看得见他凸起的后颈骨,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好在父亲也没难为他,说了几句话就让他自己出去玩了。
老太太吩咐祝青青:“青青去陪着孙少爷。”
一前一后踏出房门,方廷玉长舒一口气。
祝青青说:“你爹好英俊。”
方乃文四十多岁了,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出头。他常年行军,身上有风霜,目光却炯亮,笑容里还残存着年轻时当读书人的文秀气。刚而不硬,秀而不荏,这是祝青青最喜欢的那一类气质。
仔细看会发现,方廷玉长得像他,只是更加清秀——或许是年纪还小的缘故。不知道等方廷玉长到这个年纪时,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可祝青青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小霸王要怎样才能变成大老爷。她看着方廷玉,忍不住“扑哧”一笑。
方廷玉莫名其妙:“笑什么?”
祝青青答:“我在想,你四十岁时会不会长成你爹现在的模样。”
方廷玉回敬她:“反正你看不到。”
祝青青也不恼,悠闲地回答:“是啊,那时候我应该身在法国——对了,戏班子那边打点好了吗?”
方廷玉早跟管家打听好了,家里唱堂会请的是徽州名班彩和班。他以方家少爷的身份去找了彩和班班主,跟他约定好了,寿宴当天借他戏班的行头。
方家是望族,老太太六十大寿高朋满座,徽州地方长官,各富商,安徽、浙江、江苏三省的掌柜们,亲戚朋友,齐齐道贺。花园里摆宴席,足足摆了几十桌。宴席摆在湖边,主宾们边享用美食,边听湖心戏台上的戏子唱戏。
作为方家的姻亲,岳家也派了人来贺寿,岳锦鳞和岳汀兰两兄妹跟着他们的母亲一早就来了。来宾里孩子不少,围坐了好几桌,岳汀兰拉着岳锦鳞和方廷玉坐在一桌。方廷玉又跟奶奶申请,把自己的“小老师”祝青青也拉到了同一桌坐着。
彩和班在徽州已经红了几十年,戏班里全是徽州名角,今天贺寿唱的都是热闹烘气氛的名段。
《麻姑献寿》《彩楼配》《鸿鸾禧》《桑园会》《凤还巢》……一折一折唱下来,台上唱到《桑园会》秋胡戏妻时,祝青青扯了扯方廷玉的袖子:“该去后台了。”
四个人猫着腰溜去花厅。
花厅是临时后台,接下来要上场的《凤还巢》演员们正坐在里面勾脸。班主也在,见方廷玉来,满脸堆笑地招呼他:“方少爷,要我帮你们勾脸吗?”
借给他们唱戏的戏服就挂在衣架子上,祝青青辨认过各人的行头,丢给他们穿上,礼貌地对班主说:“岳家少爷小姐就麻烦您了,我们家少爷我自己来就行了。”
她把方廷玉按到椅子上坐下,看一眼桌子上搁着的笔和油彩,略一忖度,拿起笔来,一只手捏住方廷玉的下巴,抬起他的头,狞笑着落笔:“我这也算是报仇了。”
方廷玉撇嘴:“看不出来你还挺记仇的。”
祝青青拿手背轻拍他的脸:“别……别说话,会画歪的。”
她用手指捏着他的下巴,指尖有茧。她的手心又绵又软又湿又烫,手背碰在脸上倒是凉凉的。
方廷玉被迫仰着头看祝青青,她神情严肃,嘴唇轻抿,长睫毛被窗格子里照进来的阳光镏了一层淡金,薄白的脸皮也被晒得泛粉。
方廷玉乖乖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旁边的班主一边帮岳锦鳞勾脸,一边说:“姑娘手很熟啊,家里有人唱戏?”
祝青青捏着方廷玉的下巴往向阳处转:“过去我爹爱票戏,常让我帮他勾脸,脸谱我差不多都记得。”
她手脚麻利,很快就帮方廷玉勾好了。她把他的脸转向镜子,故作恶霸状:“哟,好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卞小姐。”
方廷玉看镜子。镜子里,方廷玉坐着,脸是一张浓墨重彩的京剧美人脸。祝青青站着,双手按在方廷玉的肩膀上,一张清水芙蓉的少女脸正笑意盈盈地看向镜子。他们身后,花架上的粉月季正被风吹得轻颤。
前面戏马上就要落幕了,班主那边也帮岳汀兰兄妹画完了脸,跟着唱《凤还巢》的演员一起走了出去。
只剩下祝青青一个人还没扮上,她听着前面传来的动静,对三个人说:“你们先去,我马上就来。”
厅里只剩下祝青青一个人。她对着镜子,边哼唱词,边勾脸。突然间,从镜子里看到厅门开了一线,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弓背塌肩,畏畏缩缩,溜达到祝青青身后,一双带着烟味的手按上她的肩膀,哼笑着说:“我一猜你就在这儿,看不出来姑娘还有这本事,不仅诗读得好,连勾脸都会。老爷我平时也爱票戏,什么时候你也帮我勾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