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词·青玉案(6)+番外
岳汀兰也喜欢她,不排戏的时候就缠着她叽叽喳喳。
祝青青最会当人面装乖巧,一张嘴比巧克力还甜,她问岳汀兰:“你们兄妹俩的名字真好听,是从《岳阳楼记》里取的吧?”
岳汀兰惊奇:“你怎么知道?”
祝青青瞟方廷玉一眼,眼角眉梢上全是得意。
岳汀兰说:“我和哥哥的名字都是我爹给取的,他是前清最后一科的秀才,每天就捧着诗呀书呀的看个不停。不如你猜,他的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岳汀兰的父亲叫岳清,字濯缨。
祝青青略一思索:“我猜是《楚辞·渔父》,里面有一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你爹单名清,又字濯缨,八成是因为这句话了。”
岳汀兰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就去问我爹。”
她性子急,话音未落就从石凳上跳下来,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半晌,她回来了,跑得鬓发凌乱,辫子也散了,整个人气喘吁吁的:“我爹说不是《楚辞·渔父》,是什么《孟子·离娄》。他说那一句话最早是在《离娄》里,《渔父》晚于《离娄》,是借用。他还说你好奇怪,怎么知道《楚辞》,反而不知道《孟子》。”
出了错,祝青青也不羞恼,她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爹不喜欢儒家,从不教我四书,只教我楚辞汉赋和唐诗宋词这些东西。”
岳汀兰叹一口气:“我爹夸你小小年纪旧学底子深厚,还骂我,说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他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祝青青“扑哧”一笑,伸手拉岳汀兰:“你跑得辫子都散了,过来,我给你重新编一编。”
岳汀兰任由她牵着手走到池塘边,祝青青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手掌大的牛角梳,给岳汀兰拆散辫子,梳拢好,分成三股编辫子。
方廷玉托着腮看她们,打个哈欠:“你们倒是姐妹情深。”
岳汀兰眼睛一亮,反手握住祝青青的手腕:“我们干脆结拜姐妹吧!”
不等祝青青回答,方廷玉先哧地笑了:“你好俗啊,俗得简直就像我们排的这出戏。”
祝青青反驳他:“俗有什么不好,人生最圆满就是大俗,大红大绿,热闹欢喜。《茶花女》倒是雅,但那都是给别人看的,活着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岳汀兰满脸疑惑:“《茶花女》是什么?”
祝青青答:“是法国人写的戏。”
岳汀兰一脸崇拜:“你可真厉害,不仅懂中国戏,还懂法国戏。”
方廷玉哼笑:“她哪里是只懂法国戏啊,法国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呢。”
岳汀兰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自己换了话题:“二哥,你爹什么时候到家?我爹说,这次老太太六十大寿,你爹会回来贺寿。”
方老太太有两个儿子:方廷玉二叔叫方修文,是小儿子;大儿子是方廷玉的爹,叫方乃文,是个军人,常年行军在外。
自从卖进方家做丫鬟,祝青青还没见过这位大老爷。
方廷玉脸一沉,语气生硬:“要你管?”说完,他跑到池塘另一边,蹲下来,捡起小石子,打水漂,砸水里正呱呱乱叫的青蛙。
看着方廷玉的背影,祝青青悄声问岳汀兰:“他这是怎么了?”
岳汀兰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于是这一天,太阳还没下山,排练就不欢而散。
回方家的路上,方廷玉一路无话。
夜里被蛙声吵得睡不着,祝青青披衣出门,去花园里散步。
这花园还是方老太爷刚发迹时建的。老太爷在苏州待过一段时间,给人当伙计,常进出大户人家,羡慕人家的园林,后来发了财,衣锦还乡盖房子的时候,对花园尤其上心。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石洞曲径通幽,树木蓊郁花草葳蕤,当中凿湖引水,湖里每到盛夏就漂满了巴掌大的淡紫粉白的睡莲。湖上架着九曲桥,湖心搭着戏台——方家也有戏台,听方廷玉说,是奶奶嫁进来那一年,爷爷为讨她欢心找人搭的。奶奶亲自指挥,搭得很讲究,在水一方,夏天听戏时人坐在对岸长廊下隔湖听戏,管弦声和吟唱声带着水音,尤其沁人心脾。
方廷玉之所以跑去岳家借戏台,是打算给奶奶一个惊喜,怕提前走漏了消息。
月光影影绰绰地笼罩着花园,给花园披上了一层柔白的纱,月光下湖水潋滟,祝青青踏上九曲桥,想去戏台上坐一会儿。走到一半,发现戏台角落里团着个小小的黑影,她提高了音量问:“谁在那儿?”
“黑影”扭过头来,月光照出一张熟悉的脸。是方廷玉,他神情怏怏,拖着懒散的长腔:“大半夜不睡觉,你夜游神啊?”
祝青青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来:“你又在这儿干什么?”
“心里烦,睡不着。”
祝青青略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是为你爹?”
方廷玉惊诧地看她一眼。
祝青青继续问:“你爹回来你不高兴?”
方廷玉摸摸鼻尖,声音发瓮:“有时候我想,要是世界上没我就好了。”
祝青青很惊讶:“为什么?”
方廷玉干脆就地坐在凉砖地上:“因为多余啊。比如二婶常说,她管这个家管得好没意思,是替未来的孙少奶奶作嫁衣。要是没有我,二婶可能会活得开心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每天拉着长脸。”
祝青青“扑哧”一笑:“没这个道理。二老爷夫妻俩生不出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们有孩子,你是方家的长房长孙,以后方家也还是要你当家啊。”
“是啊,所以,索性不要有我。”
“可是没有你的话,方家不就绝后了吗?”
方廷玉看她一眼:“才不是。你知道‘小篮子’为什么喊我二哥吗?”
“不是因为有锦鳞少爷在前吗?”
“才不是,谁会把自己的亲哥哥和不相干的人放在一起排行?她叫我二哥,是因为我原本有一个哥哥的。
“我哥是个小神童,三岁开蒙,五岁学诗,可惜他命短,长到十岁就夭折了。”
祝青青若有所思:“所以你不喜欢读诗,是因为他?”
方廷玉摇头:“不全是为这个,但也有一点关系。带我的奶妈也带过大哥,小时候每逢我不顺她的意,她都会说,二少爷,你要是有你大哥那么懂事就好了。”
祝青青问:“你怎么不告诉老太太?”
“奶奶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赶她走。她十几年前死了丈夫,舍下自己刚满月的孩子,进我家做奶妈,先带大哥,后又带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怪可怜的。何必因为我的一点不痛快就让她丢了饭碗呢?”
他话又拐回去:“所以我想,如果拿我的不出生换大哥不死就好了。人人都喜欢他,如果他还活着,我娘也不会冒险生我难产而死,我爹也不会因为伤心而弃文从武,远走他乡。你不知道吧,我爹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和‘小篮子’的爹是同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