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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出书版)(262)

他一直记得这些话。他不觉得父皇不能,父皇只是任情随性,不喜强迫自己。

天寰已经满了十岁,还是有不少困惑。伯父秦王等结党营私,北朝民不聊生。要患难夫妻儿子那般慈爱的父皇,却不能分心给宫外的子民。

舅父司空告诫他,在人前莫议论朝政。天寰谨慎遵从。他不大见外臣,每每见到他们,也尽量沉默。他想自己快快长大。在他足够肩挑一切之前,不让外人窥见他的真实。他痛心地感到:原来父皇早就选择了放弃。

有一天,他要是不能当家中的中流砥柱,那么他们一家人只有束手待毙。

天寰十岁的时候,宠冠后宫的杨夫人生下阿宙,接着还有其他弟妹。

阿宙是个肥白可爱的婴儿。当天寰遇到他时,也会忍不住拉拉他胖胖的小手。

可是他不喜欢杨夫人。她那妖冶的芳容、奢侈的服饰,他全都不喜欢。

父皇的生辰夜宴,后宫云集,人人盛装。天寰和二弟元廷宇也要出席。

元廷宇的母亲是宫女,他不受父皇重视。元廷宇总是跟着天寰,讨好着他。

天寰瞧不起任何企图讨好自己的人,但对方毕竟是弟弟,他还是常常答应元廷宇来作伴。

“大哥,听说杨夫人要被封为昭仪了……”元廷宇说完把一颗葡萄放在嘴里。

天寰注视着皇帝的左右,居然各有一个座位。

父皇来迟。穿着礼服的母后紧跟着他。杨夫人穿着新式宫装,纤腰一条,美比天人。

父皇坐下来,扫视席位,对后宫上下蔼然微笑。

母后顿了顿,还是坐在了左侧。

杨夫人红唇一张,像是新破的石榴。她在另一边坐下。那新式裙摆满是泥金的花纹,盖住了父皇半条腿。在场的女子的眼光中无不妒羡。

天寰猛然站起来。父皇面带欣慰,“太子要给朕祝酒?”

天寰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御座前,把杨夫人拉下了坐垫。满场惊叹。

“皇上,夫人杨氏不过是妾室,怎能和您的元配皇后正室并肩而坐?”他问。

父皇沉默良久,看了一眼面色端凝的皇后,再看一眼满面通红的杨夫人,回答道:“太子所言有理。是谁安排的席位?宫省严厉处治,再来报知。”

“皇上,今夜良辰,还是从宽发落。”母后低声提醒。

夜晚,父皇让天寰跟着他一起回太极宫去。因为父皇身体虚弱,天寰常伴在皇帝寝宫。

“你做得对。”父皇宽和地道,“我让人把你五弟带来玩一会儿,你不讨厌他,就抱着他吧。”

宫人抱来阿宙。阿宙坐在天寰的膝盖上,正牙牙学语,戴着个黄金虎头项圈。

天寰望着他笑,拉着他的小手,听他手上的铃铛响。

父皇道:“天寰,我最爱的是你。但这孩子我也喜爱,你能保护他,我就放心了。杨夫人年轻气盛,我会警示她的。”

天寰不想得寸进尺。他感到方才指责杨夫人的同时,也令生辰之日的父皇难堪。

他握紧阿宙说:“我会保护弟弟的。杨夫人……接连养育子女,也算有功于皇室。”

父皇咳嗽,眸光一亲,“好孩子。不过兄弟归兄弟,最是无情帝王家。有一天你怀里的孩子若妨碍到你的大业,你便杀了他吧。我在九泉之下绝不会怪罪你。天寰,记住了,你是我的第一子,即使牺牲一切,我也只会选择保全你。”

天寰没有想到父皇如此坦白。面对怀中天真的婴孩,他瞬间茫然。

父皇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人们说他当太子时便喜怒无常。

天寰在思索中满了十二岁,父皇命他陪着支长乐宫。

一夜,天寰正在偏殿射箭,父皇派来一位气度雍容的成年女官,说是要送份礼物给他。

天寰看完了父皇的来信,身子一颤。他目无表情地注视着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的陌生女人。

她语气从容,“太子恕罪,这是皇上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然而,他该长大了。虽然这些来得太早,但是……他不能拒绝。

他愣了半晌,缓缓地问:“你有没有为皇上侍寝过?”

“回禀太子,没有。妾是罪人的妻子,被没入宫中的。”

他再也无话可说。他觉得这种时刻不仅不美妙,且实在像是掺满沙砾。

然而,当年的父皇,还有许多跟他一样的皇族男子,都是这么告别孩子时期的。

他面对着那位女人,她的面容却很模糊。他不知道该悲哀的是自己还是她。

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吹灭蜡烛,解开腰带,服从父皇的旨意。

黑夜里的月光凄冷,妇人的身体温热。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大约十天后,父皇带着他去山间。

天寰背着父皇的画囊,在前面开道。父皇和他有说有笑,走到一个瀑布旁。

瀑布旁的白石上有位清瘦如鹤的老人正在抚琴,水珠随着飞瀑溅到他沾有落花的袖子上。

父皇推了推天寰,“快见过元石先生。”

元石先生目若晨曦,唤他:“天寰。”

他正式成了高人元石的徒弟,这也是父皇早就安排好的事。

他们下山时,有些找不到来路了。天寰劈开荆棘,为疲惫喘息的父皇找到一块空地。

父皇在余晖里长出一口气。

天寰尝尝身旁的泉水,还算清甜,就用双手捧了些清泉给父皇喝。

父皇没有喝,说道:“天寰,你眼里总有水汽呢。”

他一怔。

父皇说:“你才十二岁,太辛苦。但是,以后你只有辛苦下去了。我太累了……”

他眼眶湿了,坚定地道:“您说什么?您不能放弃的。等等我吧,哪怕再等我几年,求您了。”

父皇决然摇头。

他呼吸急促,站起来抓住父皇的肩膀,“你是皇上!我还刚刚成人,即便豁出去,胜算还是不大。若您现在抛弃红尘,那我们怎么办?求求您……”

他恳求着,眼泪沾湿了父皇的衣裳。

父皇终于回答:“我也不想走,但是我活不了几日了。抱歉,天寰。我老说你像我,但你不是我,你比我强多了。我知道你怪我把你们置于危险之中,但我不想等了。”

父皇还是没有等他。明日,他就要搬到皇陵长眠去了。

罗夫人的呼唤让天寰从回忆里苏醒。

“皇上……天都快亮了。”她说。

“朕知道了。朕在躺一会儿吧。”

有人说太极宫就是大地的中央,他不信,他认为大地的中央,只存在于人的心中。

他祈祷父皇能找回他那颗心。

天下的十二分春色,消磨一分,便少一分。父皇说不能等,但他愿意在春色之外平等。

星垂平野,父皇告诉他:“天寰,那就是天狼星,你的星。不是你选择了皇帝之位,而是皇帝之位选择了你。”

这并不是梦。他会迎接冬天的挑战,而后就与春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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