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多年来,直到顾颉刚俞平伯才研究出来秦氏是自缢死的。续作者
除非知道当时事实,怎么猜得出来?但是他看红楼梦的时候,还没有
鸳鸯自缢一事。一看“词是秦氏,”画是自缢,不难推出秦氏自缢。
他写秦氏向鸳鸯解释,她是警幻之妹,主管痴情司,降世是为了
“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我该悬梁自尽的”。下凡只为
上吊,做了吊死鬼,好引诱别人上吊,实在是奇谈。这样牵强,似乎
续作者确是曹氏亲族,既要炫示他知道内幕,又要代为遮盖。
秦氏又对鸳鸯说:“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若待发泄出
来,这个情就不为真情了。”太平闲人批:“说得鸳鸯心头事隐隐跃
跃,将鸳鸯一生透底揭明,殊耐人咀味,不然可卿之性情行事大反于
鸳鸯,何竟冒昧以你我二字联络之耶?”是说鸳鸯私恋宝玉,也是假
道学。续作者却不是这样的佛洛依德派心理分析家。
光绪年间的金玉缘写秦氏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座,管的
是风清月白”。甲本原刻本想必也是这样。后四十回旧本缺鸳鸯殉主
一回,同乙本,作“管的是风情月债。”看来旧本一定也是“风情月
债”,甲本特别道学,觉得不妥,改写“风清月白”,表示她管的风
月是清白的。“风清月白”四字用在这里不大通,所以乙本又照旧本
改回来,这种例子很多。
秦氏骂别人误解“情”字,“做出伤风败化之事”,也就是间接
的否认扒灰的事。卫道的甲本仍嫌不够清楚,要她自己声明只管清白
的风月。
第九十二回冯紫英与贾赦贾政谈,说贾珍告诉他说续娶的媳妇远
不及秦氏。秦氏死后多年,贾珍还对人夸奖她,可见并不心虚,扒灰
并无其事。赵冈赞美这一段补述贾蓉后妻姓氏,“其技巧不逊于雪芹。
我们现在不知道雪芹在他原著后三十回是否就是如此写的。如果这不
是出于雪芹自己笔下,则这位续书人也算是十分细心了。”
第五十八回回首,老太妃薨,“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
入朝随祭”。尤氏底下的许氏想是贾蓉妻。想必因为许氏在书中不够
重要,毫无事故,谁也不会记得她是谁,所以他处仍旧称为“贾蓉之
妻”。至甲本“邢王尤许”四字已删。是谁删的?
续作者将原书看得很马虎──太虚幻境的预言除外,当然要续书
不能不下番工夫研究书中预言──总是一不留神,没看见许字,所以
后面补叙是胡氏。既没看见,那就是甲本删的。但是看乙本程高序,
对后四十回缺少信心,遇有细微的前后矛盾,决不会改前八十回迁就
后四十回。而且没有删去这四个字的必要,只要把许字改胡字,或是
后文胡字改许字就是──一共只提过这两次。
如果不是甲本删的,那就还是续书人删的,因为他要写冯紫英与
贾政这段对白。冯紫英转述贾珍的话,既然作者不是为了补叙贾蓉续
弦妻姓氏,那么是什么目的?无非是表白贾珍以前确是赏识秦氏贤能,
所以对这儿媳特别宠爱,并无别情。
旧本第一百十六回重游太虚幻境,宝玉远远看见凤姐,近看原来
是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在那里。”哪像是为秦氏吐过
血的?从以上两节看来,旧本的鸳鸯之死,想与程乙本相同,都是一
贯的代秦氏辟谣。
百廿回抄本宝蟾送酒一回是旧本,“候芳魂五儿承错爱”一回不
是。但是第一百十六回是旧本,回末写柳五儿抱怨宝玉冷淡。“承错
爱”一定也是原有的。宝蟾送酒,五儿承错爱,这两段公认为写得较
好的文字,都出于原续书者之手。所以前八十回删去柳五儿之死,又
加上探晴雯遇五儿母女,也是他的手笔。祭晴雯“我二人”一节,一
定也是他删的,照顾后文对晴雯的贬词。
红楼梦未完(6 )
尤三姐改为完人,也是他改的,因为重游太虚幻境遇尤三姐,如
照脂本与贾珍有染,怎么有资格入太虚幻境?此外二尤的故事中,还
有一句传神之笔被删,想必也是他干的事。珍蓉父子回家奔丧,听见
二位姨娘来了,贾蓉“便向贾珍一笑”,改为“喜得笑容满面”。乍
看似乎改得没有道理,下一回既然明言父子聚麀,相视一笑又何妨?
第六十四回写贾琏:“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
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曰
“贾珍贾蓉等”,还不止父子二人,此外就我们所知,可能包括贾蔷。
第九回写贾蔷“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还风
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
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诟谇谣诼
之词,贾珍向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
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本已谣传父子
同与贾蔷同性恋爱。至于二尤,贾珍固然不会愿意分润,但如遇到抵
抗,不是不可能让年轻貌美的子侄去做敲门砖。
但是“素有聚麀之诮”,贾琏不过是听见人家这么说。而且二尤
并提,续书者既已将尤三姐改为贞女,尤二姐方面也可能是谣言。即
在原书中,尤三姐也是尤二姐嫁后才失身贾珍。那么尤二婚前的秽闻
只涉尤二,尤三是被姐姐的名声带累的。
同回又云:“贾蓉……素日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
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
去鬼混……”又是二尤并提。是否贾蓉与尤二也未上手?
回末又云:“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况是姐夫
将他聘嫁,有何不肯?”这是从尤二姐本身的观点叙述,只说与贾珍
有关系。作者常从不同的角度写得闪闪烁烁。但是续书人本着通俗小
说家的观点,觉得尤二姐至多失身于贾珍,再有别人,以后的遭遇就
太不使人同情了。好在尤三姐经他改造后,尤二姐的嫌疑减轻,只消
改掉贾蓉向父亲一笑的一句,就不坐实聚麀了。
其实“一笑”也许还是无碍。不是看了下一回“聚麀之诮”,
“向贾珍一笑”只是知道父亲的情妇来了。但是揆情度理,以前极写
贾蓉之怕贾珍,这回事如果不是他也有一手,恐怕不敢对父亲笑。续
书人想必就是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