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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土地,就会有足迹(5)

把这几个字描成粗体正楷。

吕炜对生活发出了挑战。他深信自己懂事了,深信自己能叱咤风云,深信,在将来,

他所干的事业能写一部灿烂辉煌的回忆录。吕炜像一匹渴望战场的雏马,一声嘶鸣,腾

空而起……

在学校,他的功课一门接一门夺得满分;在批判会上,他硬着心肠引证自己父亲的

例子积极发言;高中毕业,他第一个写出“到农村去”的倡议书……下农村,一干就是

四年。

本来,他的决心是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不料才干了两年,他就认识了赵罗娜。

在一次公社召开的“先进知青代表大会”上,吕炜作了“扎根农村几点体会”的报

告。散会后,一个漂亮动人的姑娘在门口拦住了他。吕炜心领神会地朝她笑了笑,和她

一起走向无人的地方——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一百年。

知识青年们在土地上挥霍不了丰富的幻想,就提前了恋爱;田野处处都是鸳鸯。吕

炜断然呵退了一群胸脯才刚突起的女娃娃们。他理想中是要一个高挑个子,漂亮丰满,

而且聪明的姑娘。果然这个姑娘出现了,吕炜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他和她慢慢爬上汉

水大堤,他还得看她是否聪明。

“你以为扎根农村就算革命么?”姑娘嘲讽他。

“当然。”

“那你娶一个农村姑娘就更革命了。”

“这……我并不主张。”

“好一个傻瓜。”姑娘激昂地发表她的高论,“我真为你担忧。你的文章写得生动

感人,听说你的数理化也挺好,难道你就不想继续深造?不想当作家或者数学家、你是

糊里糊涂还是真的喜欢种田?真正地对……泥土的颗粒结构、团粒结构有兴趣?我一点

儿也不委屈自己。我想当歌唱家、画家,因为这两件事可以使我入迷。我发了疯一样喜

欢它们。所以,农村是我的过程而决不是我的结果——我敢这么说。”

“你多大?”

“十八。怎么,不小了!我们这一代人都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吕炜被征服了。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赵罗娜是他生命旅途中的第二盏明灯。第一盏,

当然是保尔·柯察金。不过保尔没有给他别的,而赵罗娜还给了他无数热烈的亲吻。

有了罗娜,生活的车轮飞转起来。

短暂的含着泪花的离别紧接着惊呼一声的相会。一切都充满了天真的夸张,一切夸

张都实在是天真无邪。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直到招工轮到了他们这一届的头上。

赵罗娜的语言里开始使用“手段”、“手腕”之类的词。吕炜制止她,她说:“你

懂什么?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这次还招走了我们同届的陈南?表现最好的是你呀,

同志!我们不能久等了。”

不久,赵罗娜告诉地说公社党委有个副书记,他的儿子是个海军战士,北海舰队的,

她认识了他。吕炜没往下问,他怕赵罗娜笑他小心眼。反正他们的爱情是真的,真得不

能再真。

可是,赵罗娜到公社去得越来越勤。海军战士的休假结束后,接着就是一封封书信

穿梭来往于北海——江汉平原的上空。

吕炜的好友,也就是欧光星在一天黄昏来到他的队里,从斜口袋里掏出一封窃来的

情书,摊在他眼前。

“看看战士的信吧,从中还可看见别的东西。相信了吧?就是这种臭丫头。我尝够

了她们的苦水,我比了解自己还了解她们,我提醒你,忠告你,你却鬼迷心窍!可怜的

男子汉,怎么这么无能?”

吕炜不能不相信。可是,要他离开赵罗娜却不行!在没有恋爱之前,他不也豪爽地

夸过口:……那种女人,咱一脚踢她八百几十里……

无能呵——吕炜只好去提醒聪明的糊涂姑娘。

赵罗娜的回答只是笑。要不就安详地说:“你真傻,想想啊。……如果你嫉妒,就

堵上耳朵。”

吕炜一次次找她,说要向全中国宣布他俩的关系,她烦了。

前几天的那个晚上,容小多替赵罗娜把吕炜叫到厨房。赵罗娜在灶前拨火灰,说:

“我只想告诉你,我做的事,对你我都有好处,以后你会知道。现在呢,我们暂告一段

落,必须这样。”

“得了。讲清楚为什么?”

“又来了,你呀!”赵罗娜把通红的棉梗一段段夹到一只铁瓢里,打了个呵欠,慵

懒地说:“不为什么,我想这样。”

似乎一切都淡了,冷了,过去了;吕炜只觉得精疲力尽。又失去了。他受了伤的心

隐隐作痛。

“好吧,”吕炜把手插进裤兜里,走近赵罗娜,说:“再见。就算我雇了一个歌妓,

为期两年。”

赵罗娜顿时怒目闪闪,流下泪来,“你……你……”她说着把手里端的一瓢暖脚用

的火炭劈头盖脑扣在吕炜身上了……

吕炜挑着粪,从湾子到柴湖林子……十担,一上午谈何容易,非马不停蹄才行。吕

炜愿意,他愿意让肉体上的痛苦狠狠压迫自己。汗水流过他颈子上被的伤的地方,像针

尖在刺……他不在乎,他失去的反正够多了,那都像刀尖在刺呢!

收工回来,五个人又累又饿。可容小多从灶前钻出来,鼻翼两边糊满了灰,说:

“米才刚刚下锅呢,那……钟停了。”

4

星期六,容小多好像是为了赎罪,端出了让大家喜出望外的美味:红烧鸡块。尽管

有些烧糊了,有些还是夹生的,仍然不可否认它本身的价值。生姜、小葱、五香粉、味

精和黑胡椒总算有了一次献身的机会,它们和鲜肥的鸡肉在锅里一煮,锅盖一揭……那

诱人胃口的香呵!

天天的豌豆酱,辣椒糊和老包菜刮干了肚里的脂肪,这下真解馋哪!“非洲人”也

高兴坏了,歪着脑袋啃鸡骨头,一点一点地好不逗人。秋伟宜吃着,心里总有些过不去。

朱队长偏巧回湾子去了。鸡不在这一餐吃不行吗?躲掉一个同锅灶吃饭的人,未免太……

秋伟宜忍不住了,说:“小多,给朱队长留点儿吧。”

“一人一碗,三个鸡头六只鸡爪给‘非洲人’了,没了呀。”

“我这儿还多着,就——”

“秋伟宜,不爱吃给我。”欧光星说,“这能留谁还不留?可惜不是我算盘上的开

支。”

“偷的?又开始偷鸡了!”

秋伟宜明白了。她看看大家,都吃得正香,没有一个人表示惊讶。可见他们早就知

道怎么回事。秋伟宜是不习惯这种心照不宣的。她一向认真。“我不吃了。”秋伟宜说

完端起饭碗,挑了点辣椒糊,回宿舍去了。

这是为什么?

要这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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