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236)
桑缙嗓音沙哑,长途跋涉星夜兼程几乎耗尽了力气,强撑着,说道:“是四殿下彼时在北陵行宫,酒窖外,拿到的。”
记忆蓦然回笼,絮絮朦朦胧胧想起,那时情场失意,她在北陵行宫的酒窖偷喝了陈酿时,听到有小吏在廊下设了小小赌局,赌今夜陛下去谁的殿宇歇息。她从鬓发上摸到了一支冰手的钗子,押给自己。
那支钗——她后来百般寻觅未果的凤皇钗,原来是那时丢了。
原来被他找到。
絮絮却还是不明白,四殿下与她的交集。况且她要打听的人,不是什么四殿下,而是玄渊啊——
桑缙眼睛通红,低声说道:“主人,四殿下没有姓名,只有他师父所赠道号,‘玄渊’二字。”
“咣当”一声脆响,熠熠明辉的凤皇钗跌在地上。
“什么?”
絮絮眼前一黑,差些踉跄倒地,幸被桑缙扶住。不及她将这其间关系理清,桑缙已慢慢道出,那句,玄渊托他带给絮絮的话。
“他说——日后主人坐享江山万里,只愿主人,别忘记他。”
这句祝愿,如今也可以称之为,遗言。
絮絮怔怔蹲下来,捡起她掉地的凤皇钗,仔细掸了掸沾上的尘灰,动作小心翼翼,慢到极致。
她又慢慢起身,转头向桌案走去两步,想伸手,去倒一杯茶,冷静冷静,——其实她已经够冷静,够冷静了。
但她还是失手打碎了那只茶盏,茶盏四分五裂,茶水肆意横流,她茫然地去捡那些碎片,桑缙睁大了眼睛忙地扑过来阻止她,她却失了魂般,喃喃自念:“不可能的,不可能。”
她眼底猩红一片,映着烛光一点,如水将流。她自言自语,嗓音像泉流冰下,梗塞住了一般,“他,他怎么会是——”
“他医术精湛,如神医在世,怎么可能因病而死,因伤而死?”
她怔怔地问自己。
帐内一片静默,帐外有南风吹过山野的野花海,发出层花迭浪的声音。
记忆终于可以连成一片,她终于知道原来在他银面具下藏着的容貌,是什么样。难怪他要遮掩容貌,从不告知于她。
她依稀想起,四年前那个秋日清早,她梦到阿铉来寻她,吻去她的泪痕。
后知后觉,那并非一场梦——那人,是他啊。
第120章
凤皇金钗枉然熠熠, 絮絮浑身的力气似都被抽去了,便是抬起手,想拭去眼角的痕迹, 也那样的难。
南风轻, 夜里万籁俱寂,一刹那, 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一并在眼前浮现。
浮现出他们彼此初见的时候, 多年前那个春夜,她半醉半醒,仰头看到他坐在杏花树上,月光轻薄, 映得他像是卧眠杏树上的谪仙。
白衣比杏花还要白上几分。
一柄轻寒的银剑,轻而易举折射出了漫天的银亮的月光来。
他近在身前,衣襟间漫出了清寒的白梅花的幽香。
那是不同于深宫囚笼的,广阔而自由的气息。
她慢慢想到了,后来她在蕲山的后山所见,漫山遍野的寒士卧雪的风姿。
话本子里说, 爱上一个人, 总要有个理由。她不知理由是什么,或许他也不知道——因为他说,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大抵如是。
所以他在那个傍晚, 将机关小鸟托人送到她的手里。
他在某个深夜, 替她写了一剂消除疤痕的药方,让一只小鸟衔到她跟前, 以及一枚开在夏天的蓝雪花。
他在她伤情的那个雨夜,来到她的身边,让她可以倚靠在他的肩膀;他告诉她,世事多锦绣,何必情牵逝水。
……絮絮此时终于知道,玉昙楼前,她买下的锦白发带,原来错送给了玄渊。
那时候她揭下他的面具,却将他当成扶熙,替他绾上崭新的发带,他错愕一瞬,一动不动。
她说要学轻功,他便挽着她腾起飞跃,高上云端,说,此法名为踏鸿。鸿者,万物也。
她迟钝地明白了,爹爹寄来那一封信上所写,问及她的轻功是否名为踏鸿,问及她的玄渊师兄,他似曾相识。——彼时他说过去幽州,那人毫无疑问就是他了。
一条一条的线索串在一起,终于令真相,在这个时候大白眼前。
他就是那个出生不详而离开禁宫,在小国宗修行了二十余年的无名的四殿下。
他和扶熙的容貌一模一样,所以戴上面具,深深掩盖他的身世。
想来他对抛弃了他的皇家,没有一丝的好感。可他从未在意,她的前半生的不堪的过往。
在她纵身跳下高崖时,他捡到她,带她离开了不堪回首的故地。他怕她疼,给她吹清心曲,在她伤重的时候,背着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一丝丝一线线,穿成巨大的回忆的网,铺天盖地,紧紧缚住了她,密不透风,令她如鲠在喉,一个字都难以说出。
她不单不知情之所起,就连情之一字,也不曾通晓。
可笑她不久前,还和晁幼菱说过,人非死不能爱。
如今这话,终于应验到了她自己身上来。
絮絮轻轻地触到自己的嘴唇,指尖发颤,在那个七夕夜里,在庐州城的某个街巷转角,他克制不已,吻过来,灼灼触感下,她懵懵懂懂,才明白了他的心意。
只是那时候,她对自己的心意一无所知,默然自私地想,她是舍不得离开他的,可暂时无法接受他,若他愿意等她,……愿意等的话。
世事瞬息万变。
他再也,再也,等不到她了。
她一直以为,天地浩渺宇宙广阔,世界负她良多。此时后悔莫及,她又何尝没有辜负他。
她眼前模糊成了一片,有什么在眼眶里打转,从前玄渊在的时候,她怎样伤心难过,或者高兴快活,总有一个人可以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委屈与开心。
忽然之间,她觉得,世界空荡荡的。
想起了除夕之夜,灯火游船上,她双目不能视物时,他便轻声慢语,一点一点将岸上的风物描说给她听。
有人间烟火,画楼灯明,漫天细雪落下。
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谁?”
不知道静了多久,桑缙听到了絮絮的嗓音,沉浊得难以辨识,染着浓重鼻音,他抬着眼看她,絮絮神色莫名,只定定地注视着手里的钗。
像透过这支钗,看一个故人。
他明白絮絮问的是什么,低声答道:“属下查过,他们全都是,隶属于禁卫的高手。”
他望见絮絮的眸子里有光凛然。也望见她慢慢攥紧了那支凤皇钗。
“我知道了。”她淡淡点头,缓慢地背过身走去,出了大帐,桑缙追了过来,听她说:“我走走,不要跟来。”
桑缙怕她出什么事,没有当真听她的离开,而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看她一个人跌跌撞撞走了很久,走到了一处高高山岗上,这里离军营已很远,方圆十里没有一个人。
天上明月如钩,她似乎终于忍不住,蜷缩在那里,抱着膝盖,坐在山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