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莲升姿态傲然,状若轻云出岫,明明不长僧面,也不露佛心,却好像禅心不染。
“说。”莲升淡声。
“谢聆。”男子口中挤出两字。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目中露出片刻迟疑,淡淡说:“倒是九转功成的命。”
正如九转金丹,历尽千辛万苦方能出炉,一出世便能动天惊地,比凤毛麟角还要可贵。
引玉一时琢磨不透,怎样的命数才称得上“九转功成”,神色一敛,只对谢聆说:“你自个当心些。”
回去那一路,本以为碰不上人了,没想到在半路上撞见了一位穿寿衣的老叟,正蹲在桥边吃纸钱。
那人背着身,身上笼了几处灰烟,魂上是有役钉的。
晦雪天四处都是鬼,引玉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只平平无奇的祟,却发现这“人”身上没有阴气,似只是魂灵出窍。
也不知是谁的魂被铃铎声勾了出来,真当自己成了鬼,在路上捡纸钱吃。
这晦雪天四处都挂有铃铎,铃铎一响,便有人被勾得魂离躯壳,故而此地有鬼不稀奇,活人魂随处可见也不稀奇。
引玉只觉得心闷,晦雪天本不该是这样,事情的根源该追溯到何时,是无嫌入小悟墟时,还是在无嫌还是“邬嫌”的时候?
耳报神稚声斥责:“丧尽天良啊邬嫌,看看这晦雪天,可还有一点像活人住的地方么!”
从那游魂身后路过,引玉多看了一眼,发觉那魂身侧竟挂了个如意算盘。
怪的是,那老叟好像有意跟着她们,她们走一步,老叟便挪上一步,边挪边往嘴里塞纸钱,丝毫不耽误。
引玉拉住莲升的手,蓦然扭头,才发现那张脸何其熟悉,不就是客栈掌柜么!
两人长相一模一样,但神色不尽相同,一个是鬼祟古怪,一个哀色尽显。
柯广原扑向引玉的腿,可他哪里扑得着!硬是从引玉身上穿了过去。他愣了一阵,老脸上眼泪纵横,这要真是活人,非得结成满脸霜不可。
引玉顿住脚步,心觉诧异,明明她不久前才见过掌柜,出来不到两个时辰,这人怎么说出魂就出魂。
“这是怎么回事?”她看向莲升,心里萌生出一个古怪念头,但尚不能确定。
莲升撑伞,看向脚边那“人”,淡声:“看来晦雪天处处俱藏诡秘,那客栈老板也有古怪。”
她眼里不见怜悯之色,弯腰往柯广原天灵盖上一拍,眉头随即蹙得更紧,说:“无嫌建厉坛,还放铃铎引出生魂,生魂所饲鬼祟,非凶即恶。”
引玉捏住微宽的袖口,省得风一个劲往里钻,冷冷哧道:“故意引那么多活人出窍,除了饲鬼,我想不到其它缘由。”
一个满是鬼祟的地方,魂灵离体意味着什么,躯壳会被鬼祟夺舍。到最后自个儿的魂无处可归,反倒成了鬼祟们的盘中餐。
如此想来,整个晦雪天就是一个养鬼的瓮,四方鬼祟还会因厉坛齐齐聚来,城中阴气只会越来越胜,到最后能养出个“鬼王”也说不定。
无嫌啊,真是要把晦雪天折腾成鬼祟巣窠!
莲升若有所思地垂眼,“假以时日,晦雪天必成鬼城。”
引玉心里杂绪繁多,这本该是她护佑之地,没想到竟变得如此荒芜凄凉。
柯广原口不能言,因面露苦相而显得悲戚无比,见扑人不成,跪地便磕起了头,一下又一下的。
引玉心觉古怪,柯广原的魂能碰上她们,绝非巧合。
莲升神色微变,竟捏上引玉下颌,拇指压上柔软下唇,似是想迫使引玉张口,却没有用劲。
她冷声说:“大意了,被落了‘标’。”
引玉一听就明白了,鬼祟是能标记‘食物’的,只需稍稍施上一缕‘念’,便能成。那东西祟气稀薄,极难察觉,要是吃进肚子里,有活人生息遮掩,更是无从寻觅。
这柯广原,怕是觉察到她们与夺他躯壳的鬼有牵连,所以才跟了过来,哪是什么不期而遇!
“无妨。”引玉只觉得按在她唇上的手指有些烫,还带着一股香,那定是浸入骨的香。
莲升松手,往引玉额上一拂,把那缕‘念’给去了。
引玉唇上一空,不由得抬手捂住,暗暗回味那股香气。
她眯起眼说:“客栈掌柜怕是早被恶鬼夺舍,这才是掌柜原先的魂。难怪我看那人神色古怪,原来是心怀鬼胎。”
“穿进活人躯壳里,所以他身上阴气并不明显。”莲升淡声。
“他怎么不能说话,可以把他送回去么?”引玉原是不想多管的,可谁叫……这是晦雪天呢。
她嘲弄一笑,说:“此前那掌柜身上可没有役钉,照钟雨田此前所说的,这晦雪天人人都有役钉。夺舍掌柜的鬼,指不定还是从别处来的,这晦雪天,当真是群鬼荟萃。”
莲升没应声,却捻了两指,手中陡然绽开了一朵灿金莲花。她只一弹指,莲花便落在掌柜眉心。
可是,那莲花没能将掌柜送走,竟是渐渐黯了下去,变成一粒金光,重新归入莲升手中。
引玉不解其意,忙不迭问:“怎么?”
“那具躯壳上,覆了一些东西,我送不走他,所以他亦说不出话。”莲升捻碎手中金光。
“覆了什么?”引玉眉心不展。
“不知。”莲升沉思片刻,朝边上一空房看去,说:“你替我取一幅画来。”
引玉听得云里雾里,循着对方目光望过去,哪瞧见有什么画。一顿,她惊诧问:“屋里那空白画纸?你要用来做什么。”
“拿来就是。”莲升说。
引玉一嘁,正要走,手里被塞进去一把伞。
“把伞带上。”莲升又说。
“鱼老板当真不客气。”引玉接了伞。
莲升淡淡一哂,难得地吐了俩字:“劳烦。”
这话还挺稀罕,引玉听笑了,撑着伞在雪中禹禹走远。她慢腾腾挪到屋前,费了好大劲才把那被雪掩埋了小半的门推开。
屋中果然有画,画上果然也是空白的。
她三两下就把画取了下来,卷起往肘弯间一塞,又执着伞走回去。
“喏。”引玉递出那空落落的画,“你要用来做什么。”
“这是你留下的画,我用来盛他。”莲升抖开画卷,头也不抬地说。
狂风大作,刮得那画卷抖动不停,薄薄画纸似乎随时会被撕裂。
引玉猜到这些空白的画也许与她有关,可想不到竟都是她的,她定定看着,说:“整个晦雪天的画都是我的?此前你为什么不说。”
“以为你能想起来。”莲升弯腰一抓,柯广原的魂便被她擒了个紧。只见她硬生生把手里的魂按进画里,画上随之出现了一个惊慌的人影。
可不就是方才还在猛猛磕头的柯广原么!
引玉诧异,“是这么用的?”
画中人影栩栩如生,这薄薄一张纸不像画,反倒像极了镜子。
再想,这满城的画卷也许真就是这么用的,当时在小荒渚,失踪的人可不就是被墨气卷进了画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