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雨田看呆了,这这那那了半天,是连个完整的语句也说不出了。
那被莲升擒住的鬼模样丑陋,一看便是不得好死的,身上血肉模糊,眼瞪得比铜铃大,且不说他根根肋骨折断,惨状骇人。
此鬼身上阴气浓重,以此种惨状离世,不成厉鬼还说不过去了。
被擒住后,鬼祟挣扎不休,身上断骨竟跟藤条一般,猛地从皮肉间刺出,将自个儿勒成了细细的长条,像极顶着人头的蛇。
他变幻得快,想从莲升的掌心中钻出去,可一道金光劈下来,便动弹不得了。
莲纹弧光兜头落下,照得那鬼物如受洗涤,周身灿金。
随着莲升松手,此鬼往地上一跌,不论露出何种凶相,也危害不到旁人了。
引玉提着裙蹲下,嗅到了这鬼身上的气味,稍一辨认,就认出是那“店小二”。
对一只鬼,实在是没什么好周旋的,她直言不讳:“躲得挺好呀,你们是康家养的鬼?”
“这、这东西竟一直藏在火盆里?”钟雨田本就没多少精气神,两眼一黑就躺了下去。
被莲纹弧光镇着,这鬼再怎么有能耐也不敢和这两人对着干,颤巍巍道:“是康家让我这么做的,那是从厉坛上捡回来的炭火,不辟邪,能藏身,所以我才、才藏得住!”
“你掌柜呢。”引玉半点不觉得眼前这鬼可怕,还在直勾勾盯着。
“他夜里要猎魂的,活人躯壳没了活人魂,生气迟早要耗竭,只能想点别的法子。”鬼祟跪在地上,身上骨头嘎吱作响,已维持不了好不容易变成的蛇形。
“敲我窗的是你们么。”引玉困倦地站起身,轻打了个哈欠。
“恳请大人饶命。”那鬼声嘶力竭,完全不输刚才钟雨田的那一声喊叫。
“是或不是?”引玉又问。
“是、是!是掌柜!”
莲升若有所思,忽地问:“掌柜每日都会出去,去的哪里?”
鬼怪摇得脑袋都要掉出来了,“他不说给我知!”
“都是康家养的鬼,怎么还分三六九等。”引玉眼里噙笑。
那鬼噤声不语,被莲纹弧光压地不大舒服。
“我放你回去。”莲升淡淡扫去一眼,大度得好似慈悲为怀。
伏在地上的鬼难以置信地仰头,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连忙抬手捂住。
引玉狐疑扭头,“放他回去?”
莲升还真撤走了那莲纹弧光,屋中顿时黑峻峻的。这光线一暗,旁人也就看不到她那翘起嘴角的模样,她说:“你替我盯牢你那掌柜,他和康家走得近,定也知道设坛的人下月何时会来。”
鬼祟大惊,“您、您是想让我去探探口风?”
莲升对这词略有不满,眉心微皱,却说:“也算,切莫打草惊蛇。”
这慈悲心肠的倒是没说狠话,引玉在边上替她补上了一句:“否则有你好果子吃。”那狐假虎威的劲儿,当真被她演得十足像。
那鬼连滚带爬,刚要变作灰烟潜出门,就被叫住了。
引玉的目光横了过去,手指往唇前抵,轻着声说:“别惊扰楼下那男修,贴着窗走。”
屋中已是一个鬼影不剩,钟雨田呻/吟着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杯弓蛇影地四处打量,反复检查那扇已是关得严丝合缝的窗。
明明窗里窗外都见不到鬼了,他还是怕,竟还求引玉和莲升容他卷席到她们门外睡。
引玉哪里肯,轻着声说:“你是觉得我们好说话了?”
钟雨田被那目光一扫,打了个寒战,不敢卷铺盖了。
引玉打起哈欠,懒懒散散地踱了回去。
屋里油灯将枯,窗缝合得不大紧,风贴着棂边潜入,吹得火光晃曳。
引玉扯紧被沿,光坐着也不躺下,单薄的背已冻得紧绷,一双眼还净往莲升身上瞅。
莲升才用手抓过盆中火炭,此时不紧不慢擦拭着,用的竟是此前从木人口中扯出来的那一角绢帛。
因为看见了上面画着的莲,引玉才认得。
“睡不着了?”莲升擦完手,因为有点癖习在身,又施出一缕金光,再仔仔细细洗濯一遍才安心。
“我方才做梦了。”引玉话说得含糊,神色倒是清明的。
“梦见什么了。”莲升把绢帛往袖中一揣,“此前在小荒渚时,不见有什么是吓得着你的。”
引玉下颌往膝上抵,似笑非笑地睨过去,说:“那能一样么,鬼祟我是见多了,既凉不着我的心,也吓唬不到我,可梦里的那些什么情啊欲啊的,燥得我心慌慌。”
黑暗中,莲升朝她走近,往床沿一坐,不冷不热道:“我以为你见多识广,又身经百战,燥不着你。”
“你这样想我?”引玉一向是那闲闲散散的模样,在旁人看来,还真像是放浪无拘的。她早习惯旁人的闲言碎语,可这话从莲升口中道出,她越听越不是味。
她掀开被子,往边上堆,按住莲升的肩说:“那我要是不做点什么,还对不起您这么想我了。”
“睡了。”莲升侧头看向自己肩角上那只漂亮的手,轻轻一拨。
引玉装聋作哑,耳朵递至对方唇边问:“什么?”
莲升直视着黯黪房中的那一撮明灭火光,淡声说:“睡了。”
后半夜安安稳稳过去,夺舍掌柜的鬼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此时正御着那躯壳在堂中小憩。
白日里出行的人多,坐在堂中用饭时,时不时能看见有包裹严实的城民步履艰难路过。
那店小二做事麻利,收拾好客房又擦拭起楼下桌椅,任劳任怨地忙碌着。
大敞的门外有人结伴路过,其中一人纳闷道:“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死了呢,冻死饿死还好说,偏偏是淹死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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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大雪二十三年, 这晦雪天的河湖已是冰冻三尺,要想寻个能淹死人的地方,怕是只有自家放在柴火房里的水缸。
不过,那也得把缸中人按牢捆紧了, 让那人冒不出头、喘不上气, 才淹得死。
于如今的晦雪天而言, 这样的死法过于蹊跷,也难怪过路的人提起这事时, 都不免诧异。
引玉和衣而眠,醒来时发觉床边坐着人, 便侧身支起下颌, 腔调里满是懒意, “你当真不累?”
莲升静坐不动,沉着的眼倒是转了, 朝那侧卧在床的人睨去。
“想哄你睡一觉, 怎么这么难。”引玉刚醒,一双眼似还雾蒙蒙的, 连挤出嗓的话音,都好似浸满水汽,带着潮意。
那潮意一定是能挟在目光中传播的,莲升想。否则她的心怎像是跌进了海水里,扑通响个不停。
“睡一觉?”莲升唇齿一动,隐去涌上喉头的隐晦悸动, 淡声说:“真只是这么想?”
引玉故作无辜,说:“在这地方, 我天天都得倚赖着你, 可不怕你累了病了么, 哄你睡一睡怎么的。”
倒也无可指摘。
偏偏这人笑得狡黠,化在眉目间的零星怠惰,让她的撩拨变得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