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记得头一次碰见阿沁的地方,说:“你便到阿沁常去的那座道观上炷香吧。”
“那我这便去。”沈兰翘眼里不见惧意。
现在还是大白日的,路上也不知得碰上多少人,男子一惊,说:“我和你一道。”
“你就在这,省得还得多护一人。”引玉把男子叫住,看向莲升,悠着声说:“我不费劲,怕你费劲。”
“如此贴心。”莲升露出轻微笑意。
“还不以身相许?”引玉偎至莲升身边低声打趣,不让旁人听到。
莲升睨她,说:“不是懒得搭理?”
“‘许’不‘许’是你的事,搭不搭理,是我的事。”引玉慢吞吞退开一步。
男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见沈兰翘匆匆走远,支支吾吾说:“可是我、我也想为仙姑……”
“如今用不上你。”引玉直白地说。
男子有心帮忙,却不想坏事,听仙姑拒绝,只好拱手说:“那,此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仙姑们开口就是。”
看男子走远,引玉转向莲升,抬手作势要摸她的脸。
莲升眼都闭上了,才知那冰冷的指腹并非要落在她眼睑上,而是碰向了她眉心花钿。
鲜红的,像一簇火,有着同此人格格不入的灼灼生机。
引玉笑了,说:“纸做的莲花确实不稀罕,真莲花在这呢。”
迎着孤风冷雪远走的沈兰翘哆嗦得不成样子,生怕篮中纸钱和香烛被风卷走,把篮口捂得死死的。
那道观在城郊,路上来往的流民极多,只因康家会在附近施粥。
一路过去,沈兰翘没少听见流民们的哀叹哭喊,只因这日康家施粥的棚子下空无一人。
“今日没粥了么,我儿连着数日排不上,再吃不上那一口粥,我儿就要饿死了!”
“康家不是走水了么,会不会连粮仓都烧了?”
“烧了,那、那可如何是好,以后是不是都没粥了?”
有人饿得已走不动路,却还能大声咒骂:“康家的米大多还是从别家掳去的,凭什么不施粥,又当坏人又想行善积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康家搬去哪儿了,前段时日我才给了他们银屑,说是能换上五张大饼,如今我饼呢!”
“我知道,他们搬到望仙山山脚下了!”
“你知道,可你敢去么,你敢去跟康家讨要东西?”
沈兰翘从那行人身侧匆忙路过,脖子近要折断,头低至胸前,头发被风刮到脸上,叫人看不清面容。
流民们愤愤不平,恨不得把康家大卸八块,可没人真敢去望仙山,只敢在口头上泄愤。
过了桥,沈兰翘步履艰难地挪到道观前,掰开了封门的木板,通红着双手闯了进去。
如今进道观的只她一人,她自然也怕,但心知有仙姑跟在后边,再怕也没走回头路。
她像以前那样顶住门,望着殿中断指的神像,深吸了一口气才步入檐下,跪到灰旧的蒲团上,窸窸窣窣地拿出香烛和纸钱。
沈兰翘回想起去年和阿沁过来,那一路也是怨声载道,只她俩逆向而行,小心翼翼潜入观中。
那时候晦雪天城门已锁,康家不准外人进城,也不许城里的人出去,街上还有康家的人巡逻。
祭厉坛时,晦雪天的人是能避就避,就算是在家中,也得寻个角落躲起来捂住耳朵,生怕听见满城的鬼祟哭嚎。
每年那日,她和阿沁相偎着拜神佛,外边是鬼祟哭嚎,她拿上纸钱便不敢睁眼,听见阿沁在她边上说话。
“别睁眼,往铜盆里放纸钱就是。”阿沁说。
沈兰翘一怕,就忘了铜盆在哪,闭着眼,手里拿着纸钱一阵摸索,差点被盆里的火给烧着。
她们会备很多纸钱,从祭厉坛的那刻开始,烧到鬼哭停歇,她们寄希望于此,因为……
有些人就是在康家祭厉坛时无缘无故死去的,就比如,买她当童养媳的那户人。
那些死去的人,有的曝尸雪下,死状不一,有的是在屋中忽然暴毙,不知怎的就犯了病。
阿沁说:“继续烧,烫着手也不要停!”
沈兰翘只好忍着痛往铜盆里丢纸钱,被燎着好几回手。
在她们闭眼时,阴风从门窗外刮进来,好似忽然有人逼近。落在她们面上的哪是什么冷风,倒是像极了旁人呼出来的冰冷气息!
沈兰翘越抖越厉害,根本停不住,只得闭紧眼,微微往后仰身,想离那气息远一些。
阿沁顿时也不说话了,光顾着往铜盆里放纸钱,可错乱的呼吸声暴露了她的心绪,她分明也是怕的,极怕。
要在道观呆到祭礼结束可不容易,到鬼号声停的那刻,两人的腿俱已僵到伸直不得。
沈兰翘终于得以睁眼,却见铜盆里,灰烬少到连盆底都埋不住,她长呼一口气,劫后余生一般,往阿沁肩头靠去,低低地哭了起来。
阿沁也回过神,手里还捏着没烧完的纸钱,却见纸钱是缺了一角,边沿却连点烧焦的痕迹都没有,看那缺痕,分明是被咬掉的!
沈兰翘大惊失色,再看香案,案上的瓜果都被咬去大半,残缺不齐!
她四处寻找纸灰,还以为盆里的灰烬全被吹开了,可观殿中还算干净,只是积了些尘埃,是半点纸灰也寻不着。
纸灰呢,难不成,她们放进铜盆里的纸钱,压根没点着?
阿沁猛地丢开手中那半截纸钱,艰难站起身说:“走吧,今年算是捱过去了。”
如今再进到殿中,沈兰翘眼睫结霜,看什么俱是雾蒙蒙的,踉踉跄跄着走到殿中,往蒲团上一跪。
篮里纸钱不多,原本想着祭厉坛那日还未到,便也没有提前准备,如今就这么几张,也不知能不能引来那吃纸钱的“东西”。
沈兰翘发着抖,对着神像叩头,然后虔诚地点上火,把纸钱丢进盆中。
观外,引玉拉着莲升的袖子,另一只手不客气地朝上指。莲升无可奈何,只好把她带到檐上,两人就在覆满雪的屋瓦上坐着,偏身往里看。
莲升打了伞,可引玉一个劲往外瞧,连带着肩角和脑袋也露在伞外。她把人往回一拉,说:“那人未必会来,挖供品时,他就已经发现我了。”
引玉被拉得往后仰,后肩抵至莲升胸口,扭头说:“我们这不是藏起来了么。”
说着,她抬起食指抵唇,轻“嘘”了一声,干脆就着这姿态闲闲散散倚着。
殿中,沈兰翘已经烧了不下十张纸钱,得知那吃供品的人已到晦雪天,她不再像往年那样闭眼,就算双目被熏得眼泪直流,也没眨上一眨。
她非得看仔细了,那帮着康家祸乱晦雪天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引玉偎着莲升,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跟抵着个暖炉一样,周身筋骨被烫软烫化,什么劲都不愿提了。
她还勾了莲升的一绺发,卷在手指上把玩,垂眼说:“但晦雪天城门未锁,或许康家真的请到了无嫌,无嫌来是来了,还未在他们面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