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升依旧在看着墙边,淡声说:“多虑了,本来以为这僵有些许魂识,会因为陷入幻象而对阮桃大打出手。”
引玉站起身,朝那僵走去,掀起它眼皮细细打量,心陡然一沉,说:“还是逃不过,它眼底的黑纹越来越明显,再这么下去,它一身骨头迟早要全部变黑。”
“它眼中幻象会是什么?”莲升放开阮桃。
引玉摇头,眼前的僵依旧木木讷讷,好像陷入迷蒙境地,叫人猜不透,它到底看见了什么。
“罢了。”莲升淡声,“之后还得盯牢它,不化骨可不好对付。”
幻象消失,哭哭啼啼的桃妖没能立刻回神,还在一股脑往外撞,撞得额角实在是疼,才惊诧扭头,惊慌失措地看向身后。
阮桃惊呆了,才知引玉和莲升都在房中,而她眼前所见,已和刚才大有不同。她讷讷:“我、我刚才……”
“你看见什么了。”莲升转身朝僵走去,显然僵还没从幻象中脱离,那黑纹近乎遍布全眼。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便有金光朝僵飞去。
金光撞入此僵灵台,撞碎它心中混沌迷雾,它目光微定,虽还木讷,却比方才清醒了不少,嘴里发出啾啾音。
阮桃捂住头,一张脸唰的就红了,好像万分羞恼。
引玉越发觉得,阮桃的幻象就是小孩儿做梦,否则怎露得出这等神色。
片刻,阮桃才嗫嚅着说:“我看见,我成了一颗种子,好多蛇鼠要将我吞吃入腹,我拼命发芽,所以一头乱撞。”
这倒也该是阮桃的幻象,引玉轻笑,心才微微一定,便听见隔墙传来劈砍声。
不好,是薛问雪!
大风还在乱窜,刚才过来时,只有阮桃这屋有动静,而薛问雪那边却是静悄悄的。
显然,幻象并非同时出现,而是风雨触动石珠,幻象才会降临。
“走。”引玉皱眉,“好在薛问雪边上没有人,他若是失控,也只伤得着耳报神那木头身。”
阮桃双肩一缩,看着墙面问:“薛问雪他、他是不是也看见蛇鼠了?”
“应该不是。”引玉不敢缓,又闯到廊上,本想直接推开薛问雪的门,却发觉这门锁上了。
莲升走来,直接施出金光撞开房门。
门才打开,披头散发的修士便提剑奔出,可不就是薛问雪。
薛问雪面色如霜,一双眼却是赤红,像悲痛欲绝,又好像怒不可遏,神色倒有几分像当初的谢聆。他撞见来人便抬臂砍劈,一副要与之同归于尽的架势。
屋里,耳报神躺在桌上,别说木做的手脚了,就连那红绿两色的碎花裙也完好无损,多半因为不是活躯,模样又小,压根没被薛问雪当成幻象。
但耳报神也身处幻象,尖声大喊:“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赶紧给老人家我跪下,怎的还怒红眼了!”
薛问雪手里的剑没能劈出去,剑尖被两指夹得纹丝不动,他大张嘴喊叫出声,唾沫横飞。
莲升面不改色地夹着他的剑尖,不掰断他的剑,而是腾出空暇的手,朝其眉心点去。
如此一来,不论薛问雪怎么扯嗓,都动弹不得,自然也挥不动手里的剑。
引玉踏进屋,才意识到薛问雪本应该脱离幻象,只是他的心也被魇住。
她又开始遍地搜寻灵命的落珠,所幸这珠子不像砂砾那般小,又没有藏在角落,轻易就能找到。
石珠一碎,耳报神立刻回神,眨了半天眼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莲升再往薛问雪眉心一弹,这受心魔所困的人才怔怔醒来。
薛问雪抖起手,方才种种全涌入头脑,赶紧将剑收至身侧,但他不像阮桃那般羞恼,而是脸色煞白地说:“失态,叫二位仙姑见笑了。”他说完便紧咬牙关,两片唇哆嗦不已。
莲升只是多看他一眼,无心多问,平静说:“无碍就好。”
桌上那耳报神老脸不知往哪搁,幸好它是木人身,也不怕控制不住神色暴露心绪,哼了一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从上次离开你们那莲池幻境起,我已有好一段时间没做梦了。”
薛问雪的胸膛起伏不定,也想知道答案。
引玉捻去掌心石屑,起身说:“是幻象,芙蓉浦之所以落到如此田地,是因为当年人人陷入幻象,自相残杀。如今将众人拖入幻象的器物还在,只要有风吹草动,它还是会出现效力。”
“这等危险之物,可得毁掉才成,否则往后若有人无意闯入,可不就遭了无妄之灾!”耳报神眼珠狂转,随即想到无嫌,尖声问:“这些珠子不会和邬嫌有关吧?”
“有几分关系,但应该不是她留在这里的。”引玉好心为无嫌正名。
“应该?”耳报神冷哼,不悦道:“她原就不是什么好人,我错怪她也正常。”
这话……让人无从辩驳。
引玉转身走回廊上,抬臂抵挡扑面而来的雨,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掌心被捏了个正着。
莲升站在她身后说:“旧事必不会重演。”
“我知道。”引玉低头看莲升捏她掌心的手,心有余悸地说:“不过总该还是会怕的。”
莲升的指腹从引玉手腕里侧慢腾腾擦过,像在安抚,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说的。”
引玉笑了,说:“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我受七世苦难,幻象多到数不清,多是鬼影。”莲升说得平淡,微微停顿,凑到引玉耳边平静地说:“当然也有看见,你变成狐妖吃我血肉。”
“血肉?”引玉哧出声,“我要那玩意作甚,我要吃……也只吃你这儿。”
她一边抬手,朝莲升唇珠上一点。
莲升眉心花钿的色泽,又变了少许。
“这雨当真奇怪。”引玉见好就收,回正头重新看向雨幕,收起懒散姿态。她目光垂落时,无意看到一口井,正也是此前阮桃惊叹过的那一口,“这井……”
“怎么了?”莲升循着她的目光往下瞧,没瞧出端倪。
大雨不停,芙蓉浦到处被淹,积在街上排泄不开的水已快有井壁高,便显得井里积水不足为奇。
“这口井。”引玉指去,皱眉说:“此前在屋里听阮桃提井,我心里便有几分古怪,如今才想起来,芙蓉浦以前是没有井的,此地到处是河湖,且河湖干净,可以生饮,根本用不着挖井。”
再看井里的水确实怪异,在这地方挖的井合该溢不起来才是。
更怪的是,雨下得这么大,如果是寻常水井,里边的水早该浊得不成样了,这井里的却还是干干净净。
莲升手掌一翻,纸伞现于掌中,她撑伞往引玉发顶遮,说:“那就下去看看。”
引玉提起半湿的裙角,转身便朝楼下走,毫不犹豫迈进及膝高的积水里,慢步往井边靠。
雨水冰冷,泡得引玉腿脚有些疼,她登时白了唇角,却还是撑住井沿往里瞧。
可惜井深,且还隔着水,根本看不清楚。
莲升见引玉一张脸都快要埋到水里了,干脆撘住她的肩,将她拉了回来,说:“先把水都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