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看向门外的薛问雪,问:“尝尝么,香着呢。”
莲升往桌上轻叩两下,不咸不淡地瞥了引玉一眼,这人邀人共饮的姿态,和在天上时没什么两样,都跟狐狸似的。
哪料薛问雪不受诱惑,握剑拱手说:“仙姑慢用,自打踏上修途,我便鲜少沾酒。”
“可惜了。”引玉不劝他,目光往门外一眺,见阮桃探头探脑的,似乎对酒很是好奇。她可不想把酒分给不懂喝的人,摆摆手说:“既然如此,你将阮桃一并带走。”
仙姑都发话了,阮桃怎能不从,嘟囔着转身说:“好奇怪的味,我还是头一回闻到。”
檐外大雨滂沱,廊上全湿,大敞房门的屋子又如何幸免,地上自然湿了大片。
直到一人一妖带着僵鬼走远,林醉影才踏进门,踩得雨水哗啦响,听见这声音,她似乎没有原来那么怕了。
可惜这酒只有引玉一个人喝,莲升是喝不了,而林醉影是不能喝。
桌边,莲升一瞬不瞬地看引玉喝完又满上,待到第七杯时,忍不住按住对方的手。
引玉喝酒不容易上脸,面颊还是白惨惨的,朝莲升睨去一眼,说:“这是我亲手捞上来的,不给喝了?”
莲升淡声:“一会儿别醉到满嘴胡言,让我哄你入睡。”
“我看你才是在说胡话,我何时说过醉话?”引玉似笑非笑,指腹往杯壁里一抹,故意沾上些许酒水,抬手就朝莲升唇角碰。
醇香酒气蹿入莲升鼻腔,她连后仰都慢了几分,就好似钝住了。
引玉收了手指,托起下颌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点酒量,光闻着气味就不行了。”
莲升神色不变,眉心的花钿却艳到滴血,若非她坐姿端正,许是早就被发现醉意。
林醉影看了看这两人,垂着眼灿然一笑。
她是寂寞久了,如今面前坐了人,便忍不住说起当年的种种,她从芙蓉浦被染尽血光起,细说自己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又说自己是如何削竹成棍,一根根插到地上。
那些日子太孤寂了,她常常以为,她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生魂。
说了许久,林醉影口干舌燥,不得不打住,她一颗心因为许千里的事不断下沉,如今更容易耗费心神,光是坐着就已经累得不成样。
“乏了?”引玉温声,“那便歇一歇。”
“我该回井里了。”林醉影扶桌起身,抬手把鬓发往耳后绕。
引玉看出林醉影眼底的颓靡,许是因为许千里,林醉影的魂力竟又弱上了一些,只好说:“我送你回去。”
“别送我。”林醉影回头,“往前这二十年,我一是为了等你,二是为了等许千里,千里我怕是等不到了,幸好见着了你,你可千万别送我,省得我不愿意回去了。”
引玉走上前,抬眉说:“那我可就更要送你了。”
林醉影欲言又止,少倾怅惘一笑,说:“那便有劳,你不必担心我,我这些年也都这么硬挺过来了,回去后且容我缓上一缓。”
引玉走到廊上,撑开纸伞说:“认识你之前,我便有听说,芙蓉浦的主人风华绝代,我还想再看一看,你在花楼间游刃有余穿行的模样。”
林醉影没应声,扶着栏杆一步一顿往下走,她心下觉得这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在楼下见到那口井后,她竟硬生生扯起嘴角,像是为了安慰自己,说:“等着吧,再来个百年,我一定能恢复如初。”
“我料也是。”引玉说。
“你何时离开?”林醉影问。
“尽早,昨夜已经歇得差不多了,也许今日等不到傍晚就要走。”引玉垂眼,“这段时日到处奔波,我们是一步也不敢慢。”
“也好,我等你的消息。”说完,林醉影扭头笑说。
引玉望向周遭,才想起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不知跑哪去了,两人指定是玩心大发,忽然就忘了正事,这要是让林醉影知道,定要将她气着。
罢了,引玉转念想,见不到林醉影,哭闹的还是她们俩,该。
林醉影人已经坐到了井上,却不大愿意往下跃,毕竟等了二十年的人就在眼前,放谁能说走就走?
于是引玉站在边上给林醉影打伞,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半刻之久,引玉见林醉影又微微打起哆嗦,才催促她:“下去吧,好好歇一歇。”
林醉影正要跃入井中,余光见两缕念从远处飞蹿而来,快得好似疾风掣电。
念还未到,声已至。
“主子,主子——”
“莫吓着主子了!”
林醉影微怔,才刚抬头,两个单薄的影已逼至身前。
那两个身影俱是矮墩墩的,一个披发,一个扎了两个小辫,模样都娇憨至极,可不就是香满衣和云满路。
引玉一挑眉,说:“好在你们俩还有点良心。”
林醉影万没想到,她竟还能见到这两个小孩的念,毕竟念禁不起挥霍,就算有万数之多。
这夜以继日的,万念也早该耗尽,所以她当这两个小孩已经万念俱灭、消失于世。
“主子,咱们找你找得好苦!”香满衣瘪嘴。
“芙蓉浦都没翻遍,你怎敢说苦?”云满路冷哼。
林醉影诧异看向引玉,“她们怎么还……”
“是无嫌。”引玉坦白,“她把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封存在我卷中。”
“竟是如此。”林醉影喜极而泣,抬手想摸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头,可手……穿了过去。
罢了,罢了,能见就好!
听两个小丫头闹了一阵,林醉影的身子受不住雨,不得不跃回井下,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自然也跟了下去。
看那三个身影逐一消失,引玉心悦,转身望向楼上的朱栏,只见莲升正站在栏前低头看她。
她把手伸出伞外,掌心手腕顿时一被打湿,硬是盛了一捧她不喜欢的雨水,说:“莲升,你在看景,还是在看人?”
莲升飞身而下,扶正引玉手中伞柄,淡声说:“人怎么不算景?好景当配好酒,得喝上一杯,兴致才够高。”
引玉摸向莲升的花钿,不禁莞尔,“既然要喝,怎么不在楼上等我,酒又不在我手里。”
“我看是在。”莲升看向引玉垂在身侧的左臂,花钿之色微微有变,就是那只手,不久前把酒水抹向了她的唇。
“醉迷糊了?”引玉打趣问。
莲升轻呵,“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酒量合该有些长进。”
引玉但笑不语,朝莲升偎近,意思都写在了姿态上。
莲升揽上这人细瘦腰身,腾身飞回廊上。
落了地,引玉为抖开伞面的雨,轻飘飘推开莲升,那力道轻得好似欲迎还拒,含情的目光一时间变作钩子。
她慢条斯理地收好伞,问:“那你猜我会给你盛多少酒?”
“满上。”莲升面色不改,大放厥词。
引玉踏进门,拎起酒坛晃晃,她不过是喝了七杯,坛中酒连一半也没下去。她知道莲升喝不了多少,却还是倒了满满一杯,伸出食指将杯子徐徐推到桌沿,推得稳,一滴酒也没有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