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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咪森林(27)

“你,周泱泱,你才是那个可怜的小孩。”

“我从没见过脸上表情比你更冷酷暴戾的小孩,你知道么,那次你和人打架砸碎玻璃用碎片插进那个高年级男生的刹那,我忍不住尖叫起来……我被自己的尖叫声吓到了,那个凄厉惨烈的声音好久好久都在我耳边回响,我在想这真的是我的声音么怎么这么恐惧和无助怎么可以这么懦弱和失控……”

“周泱泱你是怎么做到的?嗄?你怎么可以那么平静而决绝?你知道那会杀死一个人么?你知道那意味着你会毁了你自己么?嗄?”

“为甚么……难道你祖父给你的爱不够多?还是仅仅因为你妈妈放弃了你跟着我爸爸跑了?为甚么?”

“我真的不懂你……我只知道后来听说你祖父去世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心疼……我好心疼啊……那个冷酷的小孩会不会也心痛的要死?一定是这样!可是她一定一定不肯让别人知道,就好像她悲伤她难过她害怕都不会让别人知道,她宁愿所有人只看得到她的愤怒和冷酷,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自暴自弃……因为只有永怀失望,才永远不会失望……”

“……所以周泱泱,我原谅你。我愿意原谅你。无论在任何地方。无论你做甚么。我都原谅你。”

林小猫苍白的脸颊上燃起两朵酡红的醉晕,眼神却固执如铁。

她哭了,泪水打湿我的发鬓,那种冷冷湿湿的感觉一直洇到心里去。

我忽然不耐烦,大清早的,我这是在干嘛!

站起身,一手用力捏那包烟,直到纸盒包装渐渐扭曲才大力摔到院子里,“啪”一声轻响,地面浅浅的积水晃了晃,泛起点点天光。天色大亮了。

而另一只手依旧执着那枝点燃的烟,居然也燃至末路,猩红一点颤巍巍接近指尖。

我想也没想,伸出两根手指直接捏熄了烟头,指尖“嗤”一声。

――终于还是没有吸成啊。

我有点遗憾地想。

“周泱泱。”身后传来林小猫低低的叫声。

“早,”我若无其事转过脸,轻快地招呼,“早餐吃甚么?豆浆油条,还是牛奶面包?”

“泱泱……”她欲言又止。

“嗯?”

“陪我回家一趟好不好?我,想去看看我妈妈。”

“好。”我温和地回答。

为甚么不呢?

我想。

我爱,我不爱

林妈妈会是甚么样子呢?一路上,我在心里迅速勾勒出一个模糊形象――苍白,消瘦,略带几分神经质的文艺气质,大抵是这样罢?

林家所在的地方是那种大片多层老式公房组成的居民区,房龄大约比我们的年纪还要略长,地处颇为繁华的商业区,因为种种原因尚未排上市政工程拆迁日期,然而拆迁又势在必行,故此但凡有能力的中青壮年都已另外购置商品房搬迁出去,遗留下的大部分居民不是老弱便是境况平常的低薪家庭,另有众多外来务工人员租居此处,周边又是农贸市场和各类摊贩集散地,往来人等也就格外复杂些。

穿过泔水四溢的喧闹小街,进到小区里面,环境虽然简陋些,绿化倒很好,香樟树已经很有些年头,在薄灰秋色中温柔而茂密得沁出淡淡清香,路边绿岛和老实楼房外延栽着整排整排冬青,幽绿发青的椭圆形叶子上犹自带着湿意,有种不屈不挠的执着意味。

一径行去,常常可以看见身着睡衣睡裤的居民悠闲自在地或遛狗或打拳或拎着大饼油条和街坊谈笑寒暄,其中颇有一些人都认得林小猫,看见我们就笑呵呵打招呼,小猫也是一一礼貌应对回去。

而除了这些时候,林小猫都非常沉默,昨夜的宿醉令她看起来疲倦不堪。我们彼此都不曾对话,连一个交换的眼色都没有。

在缄默中,我随林小猫穿过大约半个小区,和外面的喧嚣不同,里面十分安静,生活节奏也明显缓慢,置身其中有种时光停止流转的错觉。

突然,一阵嘈杂人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我们不由同时收住了脚,循音望去,不远处一幢住宅楼底一个仿佛小卖部门口的流动水果摊贩边正有人起了纷争,陆续有好事者上前或围观或劝架或火上浇油,渐渐形成一撮噪音源。

妇人的尖利嗓音,男子的粗声大嗓,哇啦拉聒噪如刮底铁锅粗陶,一阵阵袭向耳畔,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很诧异,原来人的声音可以拔高至此!我从来也不知道吵架可以吵得这样如火如荼,热火朝天,印象中爹爹妈妈离婚前那次最激烈的争执也不曾提高声线加快语速,充其量语气决绝、毫无商量余地。

“哼,”身旁的林小猫突然短促地笑了,“市井小民是这样的,家长里短,三毛五分,统统可以吵得一地鸡毛不可开交!”

因为她的语声奇突,我不禁侧一侧头,瞥到一张因为愤怒绷得煞白的面孔。

“小猫?”

她没看我,容色已然敛起,微微转过脸去,以手抵额,阖上眼睛许久都不作声。

虽然她刻意避开,我却依旧看到她垂下的眼睫里迅速闪过的一道泪光。

究竟是甚么,令她如此愤怒,又如此伤悲?

看起来,她们母女在林小猫父亲离开后的境况不算宽裕,离异母亲带着女儿独自讨生活确又格外难些,这个社会真的很奇怪啊――父母离异的子女会被同龄伙伴欺负,同样失婚,女子又比男子更受歧视。不公平?是又怎样?知道归知道,事实归事实。

此时的林小猫一定内心激荡,想起许多不甚愉快的往事吧,我叹口气,静立一旁待她心情平复。

而那些已然逝去的岁月的细碎记忆亦悄悄在脑海中逐渐显现。

祖父的嶙峋手掌轻轻抚过头顶的温暖触觉。

妈妈柔软纤细的身体好像总是染了清冽栀子花香。

还有爹爹,我那英俊不羁并且永远满不在乎的爹爹,虽然他总是抽身离去,可偶尔回家也总是毫不吝惜给我最热情大力的拥抱――那些披披挂挂的金属配件和揉得稀皱的皮夹克泛起的腥涩气息,发梢指间隐隐流露的辛辣烟草和药皂香波混杂的味道,既刚且柔,既冰冷且温暖,多么奇特而旗帜鲜明的混合气息。

念及于此,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深深呼吸,嗅到一丝桂花香,才猛然醒觉,心头一时有点失落起来。

“走吧。”林小猫的声音。

“嗯?”我问,“不去看你妈妈了?”

“看过了。”

“甚么?”

她没有回答,站在那里似乎想笑一笑,可到底没有笑出来。

我忽然有点明白。

刚才那边吵架的人群中,那个身形胖而灵活的中年妇人,声线又高又利,偶尔跳脚时足下的塑胶拖鞋“啪啪”作响……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但是绝对与“苍白,消瘦,略带几分神经质的文艺气质”无关。

“她原来不是这个样子,”林小猫说,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又重复一遍,“不是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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