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森林(26)
我和林小猫并肩坐在后座,我不敢触碰她的手,不论是伤手还是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手――不知道为甚么,她给我的感觉似乎很痛,或者说正在忍受某种痛楚。我不敢碰她,因为她看上去既坚硬又脆弱,像一个悬于高处摇摇欲坠的瓷器。
车停在弄堂口,钟诺言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追问了一句,“周泱泱,真的不想见见你妈妈?”
我已是懒得开口,只摇摇头,简单而干脆。
他叹息一声,驾车掉头离去。
穿过院落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大颗大颗的水珠从天而降,激起一院草木清香,混杂着淡淡土腥味儿,气息凛冽撩人。
我和林小猫站在檐下看逐渐变大的雨势,哗啦啦,白色面筋似,一点都没有秋雨的缠绵悱恻,潮湿扑面的洌洌凉风却分明又揉入秋天才有的肃杀之气。
毫无征兆地,林小猫忽然笑起来,“咯咯”两声,短促而嘲讽,然后她开始轻轻哼唱,调子很简单,是一曲再普通不过的童谣。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原本应该是诙谐快乐的调子,可自林小猫低声哼来,衬着这凄恻风雨声,竟是格外哀伤。
我忍无可忍,“喂,林小猫!你搞甚么飞机啊,怎么弄得这么惨!”
她转过脸来看我,一边嘴角微微扬起,一副挑衅神情。
我嗤笑出声,“想打架?没门儿!此刻赢你,我胜之不武。”
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敲一敲她的伤手,故作惊讶,“咦,请问林小猫小姐,上台表演为何随身带着猪蹄一只?难道是有特殊意义的吉祥物?这样的品位会不会太奇突?不怕影响林小姐在公众心目中优雅的淑女形象么……”
她终于“哈”一声真正笑出来,眉峰旋即蹙起,“很痛哎……”
我笑嘻嘻打个响指,“知道啊,不痛干嘛敲你。”
“周、泱、泱!”
“好好,不惹你啦,累不累?不然我给你煮壶热茶?”
林小猫忽然靠过来,把脸搁在我的肩头,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则穿过我腋下紧紧抱住我。
“嗳嗳,老天,不用这么感动吧?一杯热茶而已……”
我嬉皮笑脸打趣她,一面却也伸出双臂轻轻拥抱这个微微战栗的柔软身体。
颈项某个地方渐渐有温热的液体洇开,我知道她哭了。
一定发生了甚么事。今天的她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同。
我不打算追问,谁没有难过的时候呢?因为甚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需要一个拥抱和一副肩膀的时候,我能够给她。
“我是故意的。”
林小猫在我耳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只受伤的手。
我惊跳起来,“你疯了!”
林小猫“咕咕”笑,她的脸孔仿佛浸在水中,有种恍恍忽忽的清透和沉郁,明明在笑,泪水却还不断自眼角滑落。
“是的,是的,早在十年前,我改名叫林小猫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
“周泱泱,为甚么你没有疯?难道你不应该和我一样么?嗄?”
“小猫你怎么了?你在说甚么?”
“哈哈,周泱泱,难道你妈妈没有告诉你她嫁给了谁?”
“林小猫!”
“司柏图啊!昔日周太太,今朝司夫人……你说好笑不好笑,我爸爸娶了你妈妈,那你说,我们算不算两姐妹?嗄?哈哈哈……”
我感到愕然,随即是无边无际的茫然失措。
――甚么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反应?
――暴怒起身,恶语相加?不不,这是上一代的问题,关我们甚么事。
――哭哭笑笑,抱头大恸?拜托,又不是台湾白烂电视长剧。
我只好呆呆地看着林小猫,心里居然还在想,噢,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很久以后回想起那个潮湿的夜晚,感觉就像一场冗长难耐的梦魇,分分钟都似毒藤,只差一点点,我们就会被拖入无底的深渊。
然而没有。幸亏没有。
可是究竟为甚么呢?
因为林小猫的优柔寡断?
还是因为我的铁石心肠?
不,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天的雨声哗哗,一声声都像滔天浪潮在耳边澎湃。
而小猫的低低哼唱,却利如针尖,一针一针都扎到心里去。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泱泱,你看我们俩像不像这两只老虎?残缺不全,却还要勉力求生。”
“像不像?”
像不像……
后半夜雨声渐稀,天快亮的时候终于停了,只有屋檐排水槽的地方时时传来水声滴答。
微熹的晨光中,我静静起身,转头去看累极酣睡的林小猫,她的眼角犹有泪光,搭在胸口的伤手尾指偶尔会悸动一下。
我叹口气,伸手为她掖一掖薄被,悄悄下了楼。
出去到24小时便利店买了包烟回来,没进屋,在门口台阶上就坐下,拈一枝出来,是细长的摩尔,有淡淡薄荷香,这是我第二次吸烟,和第一次不同,这次我真的想吸,所以挑入口容易的女士烟。
然而看着指间薄薄淡蓝的烟雾,烟身已燃尽过半,我却一口也没吸。
因为少眠,太阳穴的位置突突地跳着痛,意识却非常清醒,清醒到不敢细想,怕有甚么尖刻锐利的东西会划破心扉。
虽然不知道那会是甚么,可几乎能精准地描述出那种感觉。
――薄而锋锐,凉凉的,雪亮清透,银练一般的优雅利落,用最无声息的迅疾方式接近人们,猝不及防已然来过又远去,看似甚么都没发生,可是当事人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那是甚么?
有人说是爱――爱情如闪电,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那么,如果我说是恨呢。
恨难道不是这样么?
如瘟疫,如霹雳,炎炎晴空,兜头扑下,一样可以将人炸个魂飞魄散,等到醒转,已再世为人。
小猫笑着说,“周泱泱,从我父亲停妻另娶,我就决定憎恨他一辈子,连同那个女人,以及那个女人的孩子。”
“我不要他的姓,不要他的名,简直恨不得费了自己的手,这双他亲自扶持启蒙的弹钢琴的手,若不是为了我母亲,我或者真的会这么做。”
“你一定不知道,我偷偷躲在一边看你看了整整十年!那个时候,我每天都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父亲和他的新太太,还有你,周泱泱。”
“我恨不得你们都死去,而且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我每天都这样祷告,哪怕我知道自己会因为这样的恶毒心肠下地狱,我也不在乎。不在乎啊。”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充满恨意,反而常常有一种类似同情和怜悯的心酸感触,我才发现,原来我不是这世上最倒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