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转过身去用面纱蒙起眼睛,不忍心亲眼目睹自己一手设计的这场血腥谋杀。
黑暗中无所不在的复仇女神看到了这幅惨状,胸口充满了愤怒。
天气虽然一日凉过一日,社团的气氛却日趋升温,排演内容进入高潮阶段,无论各自身份居于台前还是幕后,大家的心思也随之愈发投入,或争执或讨论,一派繁荣热闹景象。
相形之下,我的冷淡和疏离就像一曲合奏中的不协调音。
“泱泱妹妹,是不是没能露一小脸儿不高兴了?嗨嗨,杨哥儿这可是你不对了,咱泱泱妹妹要人有人要才有才,不带这么冷落美女的啊,忒不厚道……”小雷嬉皮笑脸地起哄。
平时就有点钝的柳琊挠挠头,傻乎乎地笑,“不对呀,泱泱最近挺好嗒,最近好像约会特别多,所以才没空来社团吧。”
和他并称“哼哈二将”的成远洋也说,“可不!告诉你们,最近周泱泱都快成我们中文系女生的头号公敌了,只要周大小姐点点头,多少文理工科男生竞折腰,我们系女生资源那叫一个浪费闲置啊,哈哈哈。”
“咦,真的么?”欧阳翯他们几个戏剧学院的也来凑热闹,“泱泱开始约会谈恋爱了?”
荣新月一脸疑惑地看看我,又转头看看旁边在讨论剧本的杨萧和林小猫。
杨萧放下手上的本子笑嘻嘻抬起头,“这是好事啊,正是少年春衫薄,莫教流光把人抛,让我为倒在周泱泱牛仔裤前的勇士亡魂念悼文先。”
“喂!”林小猫嗔怪地伸手推他,不知道的一定以为他们是情侣呢。
果然,荣新月的面色立刻沉下来,鼻子里冷哼一声,小雷和大狗面面相觑,大家的笑声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欧阳翯见状立刻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以缓解气氛。
我忍不住笑了。
“是,我高兴!为甚么不高兴?我简直他妈的高兴极了!好了,约了人看电影,已经迟到半个钟点了,先走一步。”
一侧脸,我看到杨萧懒洋洋的笑颜。
我拍拍手走出去,林小猫追出院子唤我,“泱泱,”她看起来有些忐忑,“是因为我么?你不愿意呆在这里,是因为那次……”
“不是。”我打断她,“我有约会,就这么简单。”
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不相信,却缄口不言,恍惚带点儿难过的神气。
我叹气,走过去执起她的手。
手指细长而冰凉,掌心微微汗湿,我想起我们初次交心的那个夜晚,昏黯的酒吧里那朵火苗倏地一下被掌心按熄,留下一道暗红印记。
我忽然心软。
“拜托喔,不要这么苦情好不好?不然你也一起来,帮我看看那个男生打几分,你说OK我才交往,说不及格立刻飞了他――老天,你几时成我老妈了!”我故意以手击额作幽怨状。
她终于也笑了,“真的,我还真不放心呢,除非……”
“除非甚么?”
她想一想,“除非那个人是杨萧,或者我不会这么担心。”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觉出了问题,“嗄?”
林小猫也不看我,目光掠过我的肩头投向不知名的远方,“泱泱,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已然松开她的手,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甲前缘刺入掌心的痛楚,要努力克制才没当场翻脸。
“林小猫,”我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不要考验我的耐性。你肯原谅我,我还不一定肯原谅你。”
我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那天的约会我最终没去,一个人去了美术系顶搂的旧写生教室,在窗前坐到暮色降临。
已经是十一月底,冬日的气息日益加重,日头偏得早,黄昏也只是转瞬,室内光线迅速转暗,我望着那角已呈蓝紫色的天空,脸色漠然,只觉得无比空虚。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然后“啪”一声轻响,头顶的日光灯亮了。
“周同学?”不算太意外,是陈教授的声音。
我若无其事调转头,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灯光微微眯起,即使这样,我也看见他嘴角浮现的一缕笑意。
“周同学,你还需要使用这间教室么?这层楼的老师都下班了。”
这话听来似曾相识,我习惯性地随口回答。
“不好意思,教授,我马上就离开。”
片刻的静默,然后我们都笑起来。
“周同学仿佛很喜欢这间教室?”
“也许吧,这里足够安静,适合用于发呆和思考。”
“呵呵,年轻人的时间不要浪费在发呆和思考上,你们不是都爱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不不,教授,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思考怎样才能玩得更酷更拽更狂野。”
“唉唉,这位同学请注意你的措辞,不要吓到身边的老人家。”
“哈哈哈……”
老实说,我不讨厌这位陈教授,虽然对于许多成年人――尤其是有了一点阅历却又没能看透世情的蠢钝中年人,我是很有点偏见的,但在他身上,似乎更多揉杂了文人气质和艺术家风范,同时不失幽默与宽容,感觉十分亲切。
笑毕,陈教授摇摇头,用一种近似宠溺的声音说,“你们这些孩子啊,比起当年的我们真是聪明太多。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能够永远保有这样一份犀利和真实,不要太早向人生妥协。”
“真的么?”我挑衅地问,“教授,你这是在鼓励你的学生坚持叛逆。”
“呵呵,叛逆其实也没甚么不好,我其实很羡慕你们,要知道一个老头子即便想要叛逆也已经没有这份心力,换而言之――叛逆意味着青春。”
“陈教授,我真希望所有的老头子都像你这么开通。”
“啊,”他佯装生气,“我只是自谦是个老头子,难道我真的已经是个老头儿,周同学你太伤害我的自尊心了。”
我大笑。
“对极了,”他微笑,“就是这样笑。”
“甚么?”我一愣。
“周同学,好好享受此刻的青春,要学会享受人生。瞧,你笑起来多美。”
他的笑容温和,镜片后面的眼睛微微闪光,仿佛洞悉一切。
“尼采说过,活得使你渴望再活一次,这样活着是你的责任。”
无端端的,我的鼻子略略酸涩,却还强自嘴硬。
“不,教授,我已经活得够好了!”
“那么,”他轻轻地问,“为甚么你看起来那样不快乐?”
我突然有种被人窥破的愤怒。
“那只是因为,”我冷淡地回答,“我没有义务让‘别人’觉得我快乐。”
我故意强调了“别人”两个字。
“嗯?”他微微沉吟,用一种探究的目光审视过来。
我已经不耐烦继续这样相互刺探、捉迷藏式的调侃与思辩,起身要走。
“不要紧,”他和蔼地说,“你还这么年轻,未来充满了无数可能性,所以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是我从来不曾听过的温柔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