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办?”临分别前汪洋这样问我。
“你会不会帮我?”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满脸俱是渴望,“我知道你在那儿,他们下次再欺负我,你会不会帮我?”
“不,不会,”我温和地说,“看,你连这么高的看台都敢跳,为甚么不敢反抗?”
他失望而去。
我静静坐在看台上很久很久,直到诺大的操场了无人迹,直到夜半央,月如霜。
――晚风那么凉,夜色那么深,灌木那么黑。
独自流浪的小猫咪,今夜的你在哪里?
我要找到你,并且带你回家。
我最终没能做到置身事外。
汪洋再次被欺负时我“刚好经过”,给了那群小鬼一顿恶揍,从那之后,每天黄昏的看台上除了我又多了一个新成员――胖子汪。
这样的外号直白粗鲁又形象,我更顺便简化了一下,直接叫他“胖”,对此汪洋并不介意。他早已习惯了别人的取笑和欺侮。
“喂胖,”我故意恶狠狠地吓唬他,“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想来可以啊,要给保护费!”
“哦,哦,嗄?”他迟钝地想了半天,露出一个害怕得想哭的表情。
我立刻投降,“拜托别哭,逗你呐。”
“知道啊。”
咦?
我飞快地抬起头,面前一张笑嘻嘻的团子脸。
“周泱泱,你才不是这种人咧!而且你说你不会帮我,可后来不还是……呃,你,你别那么凶霸霸看着我,我,我……呜……”
真是被他打败。
据胖说,他那些同学对我的“连环回旋踢”又恨又怕,背地里都骂我“长腿女巫”。
“那他们后来有没有报复你?”我随口问。
他忽然不作声,答案显而易见。
我叹气,“早知道不帮你,现在换了战场,不还是和以前一样?”
“所以,”他用一种十分郑重的口吻说,“你能不能教教我……嗯,就像上次那样……”
我自觉脑门上出现三条黑线,“你的意思是要我教你打架?”
“是啊是啊……”
“不要。”
“周泱泱……”
“不、要!”
“周,周泱泱……呜……”
“唉唉,好吧,不过你得听话……”
“是!”
“喏,四百米跑道看见没?从今天开始,每天,呃,先三圈吧。”
“啊?我最怕跑步……”
“那么你到底跑不跑呢?”
“跑……”
“很好,那就开始吧。”
“周泱泱……”
“又怎样啦!”
“你,那个,可不可以陪我一起跑,只要开始陪我几天就好,因为我一个跑一定不行,每次补考都是体育老师陪我一起才勉强及格……啊啊,你别那么凶……呜……”
天!
大概老天爷惩罚我,派了胖子汪来整我!
胖的眼泪彻底将我击倒。
于是暮色中的红色橡胶跑道上,我气喘如牛,一面恨恨地回头瞪同样跑得东倒西歪的胖,一面心里哀哀惨叫――早知道这样,我就该说先跑一圈,女生中长跑考试也才800米,现在三圈整整1200米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这样平凡懦弱的胖有那么多的耐心,甚至可说是爱心――难道我不是才决定以冷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于我而言同样冷酷的世界么?
也许,是因为胖从一开始就给予我的全心全意的爱和信任吧。
他是那样轻易地相信了我。
那种简单原始毫无芥蒂的信赖具有强大的冲击力。
令人无法拒绝。
亦无从回避。
正如当初的林小猫,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的心就不再固若金汤。
她的热忱和赤诚犹如硬钻。
早已将我的世界敲开了一个缺口。
不管我怎么刻意忽视和逃避。
它都一直存在。
并悄然扩张。
在不知不觉中,我的世界其实已经改变。
有甚么东西正在开裂,破碎,直至土崩瓦解。
只是我不肯承认而已。
没有踏足“美狄亚”也差不多有两个多礼拜,然而我渐渐发觉,事情似乎并没有像我原先以为的那样。
尽管妈妈那些残忍的话音犹在耳畔,而我亦采用了惊人相似的冷漠态度对待林小猫,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发生在昨天,所有的痛楚和伤心,还有愤怒和绝决,也都鲜明如烙印,它们见证我的决心,当然也应该封印我的感情――可是,好像并非如此。
我仿佛只是踏入一个机械的形式。
自以为从此以后再也不同,无论人,或事。
――但是,真的是这样么?
同在一间学校,经常在路上遇见社团的一帮本校团员,大家似乎都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依旧亲切地招呼过来,“嗨,周泱泱,有空来玩啊!”
就连成远洋和柳琊也是,突然一起得了失忆症,看见我照旧高高兴兴摆摆手扯一嗓子然后才嘻嘻哈哈地跑开。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有片刻的怔忡。
――他们,难道都不介意吗?
――那个时候那个样子的周泱泱,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讨厌啊!
可是我不愿,也不敢再去社团。
我害怕。
因为知道它的甘美,所以害怕从此沉溺其中。
一旦失去,岂非痛彻心肺?
或者最好还是淡淡地走开?
――可是为甚么,我会觉得眷恋难舍?
当然,也很多次遇到林小猫,我知道她看见我,所以才急急偏过头去与人说话。她真的不再来“烦”我,可我却是多么想要去“惹”她啊。
于是有一天擦肩而过的刹那,我蓦地偏转脸,在她耳边低低说,“嗨,今天的裙子很衬你喔!”
我能感觉到她的错愕、犹豫和故作镇定。
但她终于没有与我说话。
――没关系,我知道你会原谅我,正如我会原谅你。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放弃我,你说过你会原谅我。
还有杨萧,他是一贯的懒散不经,好像根本不记得那个糟糕的午后,看见我会停下随便闲聊几句,仿佛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社团,大家也还是过去那群一起合作打混的伙伴。
就连小雷大狗,以及荣新月和罗襄北也一样,他们都会对我微笑,眼睛明亮,牙齿洁白。不管是嬉皮笑脸的小雷,还是羞怯羸弱的罗襄北,笑容统统坦荡而纯粹。
这是我之前没有预料到的。
也是在过去没有体会过的。
这样的温情脉脉比恶意对待更教人不安。
我有一丝惶恐。
真的可以么?
我可以做到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么?
为甚么大家会对我这么亲切?
谁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呢?
尤其像我这样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根本不值得大家那样做。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察觉自己原来竟然这样自卑。
我所有的骄傲,矜持,自以为是都不过是一层一层沉重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