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么?
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或是一片窄窄的灌木,猫咪却将之误认为森林。
会不会,一直以来的我也是这样,自以为看到了完整的世界,其实只挣扎困顿于狭隘视野。
不不,怎么会?!
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意味着推翻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以来的全部结论和观点。
这太可怕了。
――不是么?
――还有甚么比全盘否定自己更可怕?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原来都只是个误会。
那些迷惘,那些忧伤,那些难堪,还有那许多许多的愤怒,都算甚么!
一个大、大、大笑话吗?
我不敢再想下去,抄起背囊离开操场,出了校门也忘记截车,就这么一路狂奔着往前跑。
一路上也不知道撞到了几个人,又或者闯了几个红灯。
这么一直跑着,直到喉头发甜眼前发黑,直到瞧见了熟悉的弄堂口,才精疲力竭一步一步拖着脚跟慢慢走进去。
院门口的顶灯却已点亮,昏黯的光线下,我看见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形。
“嗨。”他也看见了我。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没动。
夜色中,钟诺言的脸孔既清晰又模糊,既接近又遥远。
我的眼前又闪过少年钟诺言镇定自若的面容。
那么我自己呢?
现在的我和当初的我,除了岁月带来的变化,又有何不同?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多烦忧。
昨天和今天,究竟有甚么不同。
我是谁?
又身在何方?
通往救赎之路
改变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而我总是不察,待回头,已是百年身。
黯黄灯光下,钟诺言自墙上缓缓起身,踏前一步,然后略略偏转了脸孔,安静地看过来。
而我此刻心头千回百转,待要说话,张了张口竟是无法出声。
半晌,他忽然低低笑了,笑声讥诮。
“周大小姐,几天不见,你倒真是自得其乐――没人约束念叨的日子过得很开心吧,嗯?”
换作平日,我一早反唇相讥,可是今夜,今夜不同。
不是所有流浪的猫咪都心甘情愿流离失所在这片森莽丛林,被遗弃的痛与悲伤即便最狂野的放纵也是盖不住、躲不过。
我只能默默注视面前的男子,他年轻的脸庞和笔直的身形,在我眼里既熟悉也陌生。
“好吧,随你高兴,”他摆摆手,“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爹希望你有空能去见见他,怕找不到周大小姐,才非要我跑这一趟,怎么样?你去不去?”
不等我回答,他又沉吟着开口,“泱泱,如果你只想去气气他,那不去也罢――他最近身体不太好。”
“好,我过一阵子就去。”
对于我的爽快答应,他显然有些意外,顿了顿才点点头,然后举步要走。
“哎……”我不由低呼一声,抬起了手。
“甚么?”他收住脚。
我却又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才好。
“怎么,反悔了?不想去了对不对?”他轻轻的笑,笑声冷淡,表情嘲讽。
“不,不是。”
“哦?”
“没事,你走吧。”
“好,那么再见。”
看着他走出去数米,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叫住了他,“钟诺言!”
我想问问他,后来那只名叫“懒懒”的猫怎么样了?无论我怎么搜索记忆库,也想不起来那日之后少年钟诺言是否寻回了惊走的小猫。
可是钟诺言仿佛误会了。
他怔一怔,随即扬起眉笑了。这不是我熟悉的钟诺言,那是我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凉薄笑颜。
“呵,”他垂首而笑,大半面容隐于黑暗中,唯有浓密眉睫下笔挺的鼻管看得分明,薄薄阴影里,一边嘴角微微上扬,洁白牙釉隐约闪光,“怎么,还想继续玩下去?”
他一步一步趋近过来,我渐渐看清他眼里的轻慢与不屑。
“周泱泱,”他伸出一指轻轻拈起我的下颌,“今晚,你想做甚么?接吻?还是……”
我错愕且震惊。
随即怒不可遏。
钟诺言的脸孔已然俯下,话音渐低,鼻息咻咻温热渐近。
我想也不想,伸出手臂格开颌下那只手,同时送上一记直拳。
一声轻微钝响,墙面上原本渐趋接近胶着的两具影子迅速分开。
我要努力控制着自己,才不至于愤怒地挥出下一拳,整条胳膊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战栗。
挨了一拳的钟诺言并未发作,只是伸手揉一揉下颌似笑非笑看看我,然后抿抿嘴唇,道了声“晚安”,居然就这么一昂头扬长而去。
他的背影秀挺,雪白衬衫即便在夜色中也洁净耀目,如一柄泛起凛冽银霜、锵然出鞘的锋锐宝剑,迫得人心神俱寒。
这个人是谁?
他真是我所认识的钟诺言么?
待气息略平,情绪略定,我已然不复恼怒,只余自嘲。
人必自辱而人辱之。
怪不得钟诺言,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而已。
祖父去世这么久,我第一次推开他的居室门,轻轻转动铜把手,沉重的桃心木门悄然滑开,无需开灯,藉由微弱的光线依稀可辩屋内的情形,一切保持原样,和祖父在世的时候一般光景,仿佛喊一声祖父就会从哪个角落笑吟吟走出来似。
我缓缓走到窗下那张紫檀木的大书桌前,这是过去祖父最常待的地方,高背软椅的扶手早已摩娑至发亮,原本深蓝色的丝绒椅套也都洗得倒了绒泛了白,桌案上一列笔架笔洗墨盒和纸镇,右手前方一叠用剩的熟宣,一套字帖和几本商务年鉴一起码得整整齐齐置于案头。
噫,统统老样子,时间对这间屋子失去作用,一切都凝固在祖父走时那一刻。
大概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吧。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无论身与心,都被时光雕刻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整夜我都在屋内徘徊,原来,所有的记忆和细节都在原处,从来也不曾忘怀。
在这间屋子里,我学会认字,知道楷书和隶书的分别,晓得了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看完了西游记继续看红楼梦,就着画册记住了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安格尔凡高塞尚莫奈雷诺阿波蒂切里罗塞蒂莫蒂格里安尼米罗毕加索马蒂斯这些名字。
现在回想起来,这间屋子留给我的那些关于爱和关怀的温暖记忆大多都在十岁之前,那个时候的小小周泱泱何其乖巧懂事,可即便这样也没能留住一双父母,幸亏有祖父百般怜爱疼惜,手把手教我识得一字一画一草一木,耐心听取小女孩的絮絮碎语,态度丝毫不敷衍,眼光中流露的珍视与宝贝令小小孩童安心舒泰。
祖父是我记忆中最为温情柔软的一部分。
直到此时此刻,看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家一当,回忆起当年的一点一滴,我才发觉,其实我的童年也不是不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