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乔茉静静坐在那间小厅里临时排列整齐的破旧椅子上,在一群面容悲戚的人们中间,表情沉静,双手互握,放在膝头,默默注视着台上的那个人。
爱德华穿着黑衬衫黑长裤,看起来十分疲惫的样子,眼下出现了睡眠不足导致的黑圈。然而他的面色十分庄重凝肃,他面前充作讲台的桌子上摊开着一本圣经,此刻他语声清朗,声调和缓,正在念诵着圣经里的一段话,以达成全伯临终前的心愿。
“你能查出神的深奥么?你能查出全能者的极限么?他的智慧如天之高,你还能作什么?深于阴间,你还能知道什么?……”
乔茉注视着他。一道耀目的阳光透过他身侧的玻璃窗照进室内,正好投映在他身上。他的面容温和而清直,他的语气慈悯却坚定。一口薄棺就摆在他身旁,全伯的遗体就静静躺在里面。棺木已经封上,四周摆放着人们新采来的鲜花。爱德华身后的墙上,他为全伯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挂在那里。全伯的面容在黑色镜框里,对着台下忍泪啜泣的人们平静安详地微笑。
“你若将心安正,伸开双手向他祷告;你手里若有罪孽,就当远远地除掉,也不容不义住在你帐棚之中;那时,你必仰起脸来,毫无瑕疵;你也必坚固,无所惧怕……”
乔茉听到身旁的几位老人开始低下了头,捂着脸,轻声地啜泣起来。
他们拖着自己有瑕疵的躯体,想要在这种信仰里寻找到能够坚定他们的信心,漠视自己的病弱,令自己坚固而无惧的力量。然而这信仰里怎会有美好的乌托邦?怎会有他们梦想中的避风港?在这信仰的定义里,麻风是恚怒的神所赐给人的惩罚。他们向着遥远而高高在上的天神们伸出了手,想要求心安,想要求信念,然而神回报给他们的,只是厌恶,只是遗弃,只是冷淡。
乔茉突然没来由地感到胸中涌起了一阵愤怒。或者是为了这些可怜的人们所遭遇到的苦楚、艰困与不公正的待遇,或者是为了更多。
然而爱德华仍站在台上,语调沉静地诵读着那一段全伯指定的圣经。他清隽削瘦的身形里隐约有种难以言说的力量,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仰视,想要信赖。仿佛在漫长而折磨人的无穷无尽苦楚中,唯有他是清明的,公正的,慈悯的,从容的——
爱德华的声音,继续在这间挤满了人的小小厅堂里回荡。
“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逝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他的声音缓缓落下,乔茉听到身边有人哭出声来。一个,两个,愈来愈多,最后,演变成嚎啕。
乔茉也被感染,忍不住狠命眨了几眨自己的双眼,想保持一点自己的镇定。岛上的老人们都在哭,可这场葬礼还没有结束,想让全伯入土为安,他们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料理。甚至也不能忽视这些老人们的身体状况——院长一早召集了几位女士和手下那几个经常帮忙客串医护人员的志愿者,再三嘱咐要他们小心提防有老人悲伤过度,反而损害了自己的健康。他们脆弱如风中之烛的生命,可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
爱德华结束了他的致辞。这时候大家纷纷站起身来,有年轻人去挽扶着一些已经哭得直不起腰来的疲弱老人们,准备鱼贯上台去跟全伯最后告别。
乔茉突然省起一件事来。
昨夜大家忙做一团,最后终于有负责葬礼进程的一名志愿者,发现岛上压根找不到哀乐的磁带或光盘可以播放。虽然后来的这些年轻志愿者们,好些人都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可是也不会有人把哀乐保存在自己的电脑里。岛上又不通网络,没法临时下载一首来用,于是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大家苦思良久,找不到一个好的方法。
先是院长提议说岛上老人有竹笛或者口琴,要不然就借了来找一个会演奏的人临时在一旁吹奏哀乐好了。可是这个提议很快被否决,原因很简单,没人会吹哀乐。
然后又有一个同爱德华一行人一起登岛的年轻翻译,提议要不然现场到时候就干脆保持静默算了,沉默也是一种庄重。可是也有人提出异议,岛上现在这几十号人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去告别,好歹也需要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到时候现场只有一片沉默,伴着肯定会出现的哭泣声,那种场面令人太揪心了。何况也显得不够隆重。
大家众说纷纭没个了局,最后爱德华站了起来,说:“我倒有个提议。”
他说,在国外,这种葬礼上用的音乐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他还曾经听过一次乡村音乐贯穿始终的,因为那一回的逝者生前最喜欢节奏明快的乡村乐。不妨找一首庄重点的、全伯生前也喜爱的歌曲来代替哀乐。
大家沉默了片刻,都一致同意这个建议。只是选择什么音乐呢,又都犯了难。因为全伯生前只爱听戏,可总不能选一段咿咿呀呀的粤剧唱腔,放上半小时吧。
最后爱德华说,他来负责选择一首适合的歌,单曲循环播放上半小时即可。而且他还补充了一句,说这首歌必定是很多人在葬礼上选用的,决不会不够得体,请大家放心。
于是这个谜底一直持续到现在才将揭晓。
乔茉也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看着爱德华合上那本圣经,回身去他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简单地按了几下,一首英文歌随即流泻而出。
“How do I get through one night without you
If I had to live without you
What kinda life would that be
Oh, and I need you in my arms, need you to hold
You are my world, my heart, my soul
If you ever leave
Baby,you would take away everything good in my life……”
乔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歌。这首歌的名字,就叫《How Do I Live》。
虽然也许这首歌不算太出名,然而她却正好凑巧曾经在练习英文听力的时候听过一阵子这首歌。因为唱歌的女歌手吐字极其清晰,歌曲的节奏也缓慢,因此她分辨起来比一般的歌曲要容易许多,当时她还曾经暗想,为什么不是所有的听力练习都能碰上这么easy又琅琅上口的好歌呢。
乔茉仍然站在自己的椅子旁边,等待着其他的人先上前去告别。在这个空隙,她试着去回忆了一下这首歌的歌词。
不得不说爱德华确实选择了一首很适当的歌曲。这首歌节奏平缓,但也不缺乏高亢起落转折,所有的情绪都能在这样的节奏里得到适当的发泄与平缓。何况这首歌的歌词虽然乍听上去像是情歌,可是换一种角度也解释得通。那种平静中带着一丝撕心裂肺的感觉,用在葬礼上哀悼自己关怀的、自己爱的人,真是再合适不过。
随着歌曲的旋律逐渐转为激亢,乔茉看到有几位老婆婆,在身旁年轻人的搀扶之下还是走得跌跌撞撞,颤巍巍走到棺木旁边之时,更是立即痛哭得弓下了身子,以手掩口,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