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了解她的经历,了解她的心情,了解她的牵挂与忧伤,也了解她的执着和善良。她有一双好耳朵,有足够的冷静与智慧,更有顽强不懈的生命力和勇于自嘲的幽默感。
时至今日,丹青终于可以再次信任苏珊。
苏珊告诉丹青,“田田一直在找你,之前还有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和她一起过来打听你的下落。”
“哦。”丹青只能应一声。
她能说甚么呢?说,啊我最好的朋友欺骗了我?
谁不自私呢?尤其在感情上,从来不该存有慷慨。田田这样做其实无可厚非,毕竟自己和姜白从来也不曾真正开始过。不不,既然没有开始,也就甚么都不算。当然田田的欺骗也不算。
――可是为甚么,我还会这样难过?这样难以释怀?
丹青不肯再想下去,一把掀过被子蒙头大睡。
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熟悉的梦。
她站在两截楼梯之间的平台,上下楼梯各有三十九级,靠近平台的楼梯扶手有一块漆脱落,露出白色的木纹材质。
楼梯尽头沉默以待的依旧是那两扇门。
周遭光线柔和,但又看不见光源在哪里。
她踯躅良久,再一次选择上楼,走到尽头推开那扇门,视野中立刻铺满刺目的白光,然后突然一片黑暗。
视觉残留是一片缤纷光影,那样斑斓闪烁而不可分辨,几乎令人疑心发生了短暂失明。
然而那是甚么?
那么亮,又那么近。
是坠落在晨露中的两颗星星么?
丹青试图看清楚,但眼前仿佛一直有一层白色薄翳,阻挡着视线且无法拨开。
恍惚间,那两颗星星渐渐淡下去淡下去,好像随时都会杳然无踪一样。
丹青大急,伸出双臂去够,忽然“啪”得一声脆响,她惊跳起来,已是离开梦境。
开灯一看,原来刚才自己睡相不稳,不知怎么把枕头顶至床沿,枕头地下的全家福照片滑落地上,玻璃镜框已经碎成几片。
丹青跪坐在地板上呆了半晌,心里有些不安,她慢慢拾起镜框,手指在照片上缓缓摩唢移动。
突然,镜框边缘一粒突起的玻璃扎进指肚,她疼得一哆嗦。
亮得有些刺眼的灯光下,指头上慢慢沁出一颗血红的珠子,映着周围浓重的夜色,显得格外鲜艳欲滴。
董某再次出现在丹青面前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人也清瘦了些,眼神似乎有些迟钝。
丹青礼貌地招呼,“董先生。”
董某苦笑笑,“丹青,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很失败?很卑鄙?”
丹青静一静,没有问答,反过来问,“董先生,你想要赢得甚么呢?如果是金钱,究竟多少才算富有?如果是权力,到底要如何才算强大?”
“可是,我付出了许多……”董某试图辩解。
“你是商人,投资才有回报,投资也未必有回报,这是最基本的商业风险论。”丹青温和地打断他。
董某愣住。
好久,他忽然嘎声道,“我几乎就成功了。”
声音里是满满的颓唐和不甘。
“我忍耐了这么多年,自问对芮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差一点儿就成功了。哈哈哈,丹青,你能想像娶一个对男人根本没兴趣的妻子是甚么滋味么?而就是为了这个女人,我背叛了你的母亲。因为我必须取悦未来的岳丈大人,帮他把觊觎已久的周氏企业吞掉……我要取得周某做黑帐的证据,但又苦于如何博取他的信任能够得到靠近帐册的机会,而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董先生!”丹青深深厌恶听到那些丑陋阴暗的往事,她上前几步想要阻止对方继续叙述,却嗅到浓浓的酒气,再看董某布满血丝、神采涣散的眼睛,她明白他喝了酒。
“董先生,请你离开,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她正色警告他。
然而董某已经全然听不进去。
“……我是卑鄙、无耻!出卖最心爱的女人,拿到那些黑帐要挟周某,终于逼得他离开国内去了大马,哈哈哈,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谁?都是为了她!而我最终甚么都没得到,她现在还要把我彻底踢出芮家……”
“够了!”丹青被激怒了,“董先生,让我来告诉你,你是个最自私最没担当的男人!你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太太?不,才不是!你是为了你自己。所有的所有,你都是为了你自己,只想到你自己,并且不惜伤害别人,包括那些爱你也为你所爱的人――如果你懂得甚么叫爱的话!”
董某张口结舌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的脸孔因为愤怒而绷得一点点小,脸颊苍白几近半透明,黑沉沉的眼瞳睁得老大,瞳仁中间仿佛燃烧着两朵火苗,亮得教人不敢直视。
此时的颜丹青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锋锐的寒光直刺入人心里去。
而比这寒光更犀利精准的言辞,一声声尽数砸在董某的胸口,砸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忽然后悔了,后悔今天不该来演出这样一幕自艾自怨、试图博取丹青母女同情和理解也许还有原谅的煽情戏码。
他低估了那平时看似温柔沉静的女孩,他以为她身上偶尔流露的尖锐与凉薄泰半只是小女生式的青春愤怒和冲动激恼,瞧,她对那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又霸道倨傲的慕容聿瑾都那么体贴温顺,何况是自己这么一个救助她们母女于危难之际的谦谦君子。
可是她的聪敏和冷静令她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己,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演绎自己的悲情和失意。
“元莛。”霍沉香的声音并不大,但两个专注僵持的人却都吓了一跳。
丹青心惊,不知道母亲在楼梯拐角站立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适才董某和自己的对话简直句句切中母亲的忌讳,她不知道母亲接下来会怎么样?
“元莛,”然而她只是唤他,一声复一声,千回百转似的温柔,“元莛你回来了?”
董某纵然老于江湖,却也失去应对主张,只得含糊其词应声“是”。
母亲缓缓走下楼梯,脸上是一个恍惚微笑。
“你要走了是不是?”她说,“你又要走了。”
董某顺势说,“是,今天还有些事,改日我再来看你,嗯?”
他故意不去看丹青冷淡的眼色,小心扶霍沉香坐下,为她盖好膝头的毛毯,遂欠一欠身告辞离去。
丹青一直跟着他出了院门。
“董先生,”她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刚才的那些话永远不要在妈妈面前说起,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伤害,尤其是你造成的伤害。”
董某一言不发驾车离去。
丹青没有马上转身进去,而是静静伫立门前,后背紧紧抵住粗砺的围墙,任由疾风将额前鬓角的发丝吹至一片纷乱,就像她此刻的心绪一般。
心口的愤怒已经褪却,她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
不再需要悲伤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就让往事随风,就让记忆成灰,散灭在这苍茫世间,不要余下半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