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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渺渺(4)

渺渺的双手变得冰凉了,脸上也失去了血色。

「我们说好,要原样报复回去的。当我们终于手刃仇家、得报血海深仇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漏了一件事情。」

渺渺几乎说不出话来,艰涩的问道:「是……让你仇家的女眷……也遭受那种……」

「不错!」纪忘尘的神情空洞,但他却突然歪唇一笑。「我大哥催我去找那个侥幸脱逃的女子,而我也终于找到她了……」

渺渺咽了一口口水,身子缩成了一团。

「可是,当她惊怖的睁着那双大眼望着我的时候,我竟然发现自己下不了手。她的眼神打败了我,那眼神中甚至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单纯无辜的疑惑不解,像是在问着: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需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偿还——」

他的声音倏然中断了,因为渺渺已经哭出声来。

「我……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伤心的故事……」渺渺抽咽着,双手胡乱的抹着脸上纵横的泪。

纪忘尘没辄的苦笑,从自己怀中拿出一块绢帕递给她。「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渺渺根本没接,依然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

纪忘尘低低的叹息了,拉下她的手,动手为她拭去眼泪。「现在你知道了,我不像你想象中那样,我的生命是空虚的,即使谁要动手结束它也可以——」

「你……你胡说!」渺渺突然大吼起来,一把握住他正在为她拭泪的大手,握得紧紧的。

「住口!不许你再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老天让你活下来,是为了让你代替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去看他们没能看到的世界,做他们没能做过的事情……这些,你都完成了吗?你都替他们做了吗?你有资格随随便便就这样死掉吗?」

纪忘尘讶然的看着激动的渺渺,突然,他不发一语的将手往回一收;渺渺猝不及防的随着那股劲道,跌入了他的怀里。

「渺渺。」他叹息似的低语,紧紧拥着她抽泣的小身子。「你是个好姑娘呵。」

5

深夜,渺渺辗转反侧,却无法入睡。

最后,她索性披衣起床,站在竹窗之前,凝视着静谧的夜空。

月光透过窗棂,洒了她一身。在那银白色的光晕里,她宁静的容颜显得格外动人而闪耀。

渺渺是个美丽佳人,剪水双瞳有着幽深的欲语还休,鹅蛋脸上是清秀的五官,不盈一握的纤腰、玲珑的身段,很难想象她居然身怀高超的武艺。

此刻,她出神的凝视着院中的一株昙花。那株昙花正含苞欲放,高洁雅致而鲜嫩欲滴的花瓣微微的打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神无明示,雕栏草长……

渺渺突然以口形无声的念着这句令人费解的话,眼神里浮上了一层水气。

渺渺轻轻的吹了一声短促低微的口哨。霎时间,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在花丛间响起,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滑到她窗边。

渺渺苦笑的注视着那条翠绿小蛇,许久,才又吹出另一种调子。那条蛇闻声,一溜烟又钻回草丛中,消失了踪影。

渺渺重新走回床边,坐在床头,楞楞凝望着窗外已有些泛白的天色。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颜,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渺渺低吟着,眼中不知不觉涌满了泪。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渺渺把脸深深埋进双手中,无法自抑的啜泣了起来。

——世贞哥哥,我不懂这首诗的意思。

俊美的少年微笑着抚了抚她的秀发,白晰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潮红。

——啊,没关系,你长大就会懂了。

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看得她有一点害羞了,低低的垂首,小脸上晕红一片。

——我会等着你长大,等着你明白的……

那低回而温柔的叹息低语如在她耳边,像是坚定不移的誓言。

渺渺转身扑在床上,将自己的哭泣压抑着。她哭了那么长久,已经许久未曾想起的事、未曾流出的眼泪,此刻都涌上来包围了她。

那个人……没有等她。他曾经那般宠溺的呵护着她,曾经那般坚定的许下诺言,但是他幷没有信守承诺。他离开了,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世间,忍受着被遗弃的痛苦和绝望,反复的期望着他还能回来……

但她错了。他幷没有回来。她甚至不曾成为过他的妻,她的悲伤哀痛,看在别人眼里全是事出无因;于是她离开了家乡,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抛弃了过去千金小姐的身分,努力想埋藏过去的一切。

她本来会有更美好幸福的人生,但这一切如今已成了风中的泡沫。

渺渺哭泣着,直到自己的房门被无声无息的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悄然走到她身边,叹息着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

那胸膛宽阔而温热,是令人安心的、使人想要倚靠的。渺渺的双手环绕在他背后,小脸埋在他胸前,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

「嘘,别哭了,渺渺。」他无奈的苦笑,柔声哄着她。

渺渺在他怀中摇头,更紧的拥抱他。

「渺渺,别这样。」他有点尴尬的想松开她,却徒劳无功。「你这样……对待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是不合宜的。」

「我才不想管!」渺渺终于出声了,一开口就是语气激烈的反抗。「我活得已经这么辛苦,为何还是不能解脱?」

纪忘尘苦笑,放弃与她保持距离的尝试,轻轻抚着她披散于肩上的如云乌发。

「我不知道。渺渺,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没有答案的。」

6

今日,纪忘尘又离开了。

渺渺知道他又去那个最险峻高耸的绝崖上了,他凝望着东方——那也许是他故乡的方向、他唯一爱着的女子埋骨之所;他会在那里呆上一整天,哀悼那些他曾经拥有、但如今却已从指缝间溜走了的美好。

今日,是清明节。

渺渺不方便跟随他前往,尽管她也想在谷中的最高处,遥望那个吞噬了她的幸福的故乡。那也是她唯一亲人的长眠之地,但自从她以自己荏弱娇嫩的双手在坟头洒下最后一捧土,她就转身离去,从此再也没有回顾。

渺渺在院中撮土为香,向东南方拜了数拜。等她抬起头时,眼中已涌满了泪水。

那是种复杂的情绪,渺渺原先黑白分明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这么多、这么漫长的灰色地带。但是,一种支持了她许久的信念最终战胜了心底的疑问和矛盾,在她灰暗的心境里变得鲜明起来。

渺渺尖利的吹了一声口哨。由于心中剧烈的天人交战,这口哨听起来有些变了味道,显得凄厉而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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