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给公子的礼物,请收下!”紫竹弯身奉上锦盒与礼单。她对向地位比自己低上许多的人行礼无半点不悦。如果没有父亲的无私接纳,她今天必须向这样的小妾拜倒叩首,以换取饱暖。人的一生际遇难测,所以她谨记父亲的教导:乱世之中,哪怕一乞丐,都有可能会成为万人之上的人物,因此对任何人都切切不可忘了尊重——也因为这样的处世作风,崔礼才得以一路顺畅的往上升而几乎无人贬损。
“多谢公主所赐!”丈夫感谢妻子赠送的礼物,此情此景大约只在皇家才有。
“公主与驸马是夫妻,何用言谢。”紫竹大方的编造公主从没说过的话,无一丝心虚。
“崔女官所言甚是。”
两方客套了一番,紫竹又再次施礼才潇洒离开。
“真是风采过人哪!她居然能与唐王面谈半个时辰!”赵氏感慨,若换了自己,早惊得语无伦次!她是驸马去年才收的妾,没见过公主以前,总是认为皇帝的女儿就是高贵些、打扮华丽些。可看到公主身边的人,容貌、气度都远在自己之上,不禁给生儿子的得意劲头上狠浇了一大盆凉水。
望向小妾的沮丧面容,身为皇家驸马的人明白了派紫竹来的目的——她,终究在乎啊!
回到馆舍,卫兵连忙来禀:唐王有请!
紫竹皱眉追问缘由,卫兵回想半天才道:“是哪为侍郎……哦!礼部的崔侍郎到了。”
然后,他瞠目结舌的见到紫竹像个孩童一般跑出门去。
“父亲!”紫竹本想扑进他怀中,但——
“女儿又长高不少,快赶上我了!”
是了,她的个头不适合依入父亲臂弯,何况有外人在场。但秀美菱唇边扬起的真心笑容,灿烂得看痴了一帮行伍男人们。原来一脸虚伪的崔女官,笑起来是这样……也太漂亮了些!
“来,见见我的得力助手们,他们几个都会讲回讫语和粟特语,孝德还懂梵语经文。”
“崔姑娘,在下徐孝德。我们在驿馆见过一面。”年轻俊雅的颀长男子先施礼,不掩喜悦之心情。
“是,崔某记得。”说她弹的琴太难过,还让她单身一人得多加小心。
紫竹以男儿礼相见,丝毫未觉察到父亲的用意。她的判断力被久别重逢的狂喜所蒙蔽,连不远处表情微妙的唐王都完全忽略。
那个被女人忽略的年轻皇子并没对崔家父女的失礼有所不满,他思考的是未来六尚的人选。崔家为博陵士族,皇家概不会与之通婚,但拉拢又是必须的。崔礼的继室娶错了人,总得用个女儿来弥补,不是吗?
只是,可惜了那耀眼如春阳的美丽笑容……
他只宠女人,但不会去爱。而她,值得上任何男子的正室之位!
回了苇泽关,见公主显然心情愉快,必定是早料到此行成果的,问也不问过程。
紫竹的一颗心也就放下。
一块用午膳时,平阳突然睁大眼瞅着得力属下。“紫竹,你今年十六了。”
“是。”紫竹不知她提这做什么。
“你也应晓得,民间女子满十五无嫁娶的,由宗族或官府代为礼聘。”
“……我知道。”提起这一桩,紫竹满心排斥。身边的人,如母亲贫困独居十年、老了还要担惊受怕,公主集荣华富贵于一身、只得戍边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那么想必自己也落不到多好的下场。一般的女子听闻要嫁人,必是满心欢喜、满面娇羞,要不也是似懂非懂地人云亦云;而她,只觉嫁人就像被迫嚼下一块烂掉半边的姜,苦辣辛涩、腐败的味道久久不散。
平阳顿了会,“以前,我可以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大病一场后就觉世事难料。若我有个长短,你就会被收进宫里。”她非不孝,但实在做不来将下属送去宫里、陪伴好色的父皇与兄长们——年轻美貌的女官,怕不同时给皇上、太子和齐王看上——那不是荣耀,是埋没。
“公主——”紫竹不喜欢主子用近似诀别的口气说话。
“你父亲来了信,说给你挑了位夫婿,问我是否同意。”她同意。
一时之间像掉如冰冷的山潭水泽里,紫竹整个人僵住。
“别摆出饱受打击的神情。”公主教导着,“以后这种身不由己的事只会多不会少。若是在君前,你的模样就是抗拒君命,是要问罪的。”
多年虚假礼仪的教养,令紫竹迅速回神。但她讲不出谢恩之类的鬼话。
“崔侍郎说,你和他见过两回。徐孝德的出身不低,文才不弱,年纪轻轻就是从五品的职官;也没一大堆手足宗亲,只有位年老的母亲。”老妇人无任何封号,地位比之紫竹要低,这是她顶看重的。
紫竹垂首装出倾听状,其实根本听不进去。
“紫竹?”
“在!”
“徐孝德是几品?”
紫竹吓了一大跳,勉强想起。“是、从五品。”
平阳点头,“你本身就有六品供奉。婚配之后,又可从丈夫的品级进外命妇。将来,皇家筵席、进宫面君的时候,可记着,不能像在我面前这样随意。”
紫竹的面容彻底垮下,沮丧、伤心的神情看得平阳心有不忍。但此时容忍,就是在未来害她。
“紫竹想一辈子随公主守卫边关。”
“若我亡故,你不是去侍奉我父皇,就是嫁与驸马为滕妾。你可愿意?!”
紫竹窒住,半晌说不出得体话。
平阳也失了胃口。在很长一段时辰里,两人未言只字片语。
“每个月写封信来,讲讲京里的新鲜笑话,如何?”
“是——”紫竹的泪终于淌下。
婚礼办得很快。
为免太子方面的不悦,崔礼作出一副唐王兴起、唐王妃立时主婚的委屈样。而且徐孝德不过工部的员外郎、又无来头吓人的尊长,地位尚未高到令人警惕的程度。
紫竹的继母卞氏倒是最不舍的一个。她与这“女儿”相处的时间才几天,眼见着又要和丈夫一样远离家门,不觉悲从中来。
“我会常回来探望。反正都在京城,又不是千里之遥。”紫竹安慰着她。
阿史娜那边倒没什么。“十六了呀!我这个当娘的太不应该了!怎不早点找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个徐孝德长得不错,看起来也打不过我家杜蜜儿。放心去嫁!他们要是欺负你,我就让你阿爹提了大戟去,看哪个敢多嘴!”
紫竹想说她姓崔,不姓尉迟。
但尉迟当家的听闻之后只想了会,叹道,“崔礼为了保护你,用尽心思。我自愧不如!”
紫竹隐隐听出名堂,但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多问的。
“对你婆婆尊敬些就可;时不时的回娘家露个面。公主既然开了口,你就勤写书信、勤送礼物去。”他只能这样讲。崔家和平阳公主,是亲生女儿的最大靠山。徐氏稍嫌软弱,但这些年的动荡岁月里,软弱的好处就是稳当。徐家碰上比较强势的妻室,正好取长补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