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惶恐的回想……“有、有一脸大胡子……”
哪个男人没胡子?!又不是宦官!阿史娜气得摇头,连汉人和回迄人都分不清的小老百姓!——她忘了不久以前,她也不过是个小老百姓。
气势汹汹地冲到大门口,阿史娜顿时愣住。即使有着一脸风尘和难看的胡子,眼前这个人……变成灰她也认得出!
“你——”
“我来找姓崔的讨回老婆。”高大健壮的男人,嗓音却出奇地清冷。
阿史娜大喝一声扑上前,在左右错愕的眼光下跳到男人的身上,又捶又拧又哭又笑。
紫竹接了仆人的急报,忙跑到前边,见母亲失态如此,立刻将她拖回地面。“有时进去讲,难道要在大门外待客吗?”
男人愣愣地看向紫竹,“阿史娜,这小丫头是我的还是姓崔的?”
阿史娜一巴掌打过去,“你混蛋!我再嫁才多久?!有本事生出这么大的女儿吗?”
男人很听话的挨打,任她发泄怒气。反正这种力道打在他坚硬的胸膛上不痛不痒。
“你这死人!呜……”
紫竹与比她高了至少三个头的男人对望了会。
男人将她母亲抱在怀中安慰着、拍抚着。
紫竹面无表情的吩咐关上大门、送来水和食物。父亲随皇上御驾北巡,元英也不在家。他挑的时间很巧啊……
第一次见到母亲流露出强烈的感情,嬉笑怒骂、肆无忌惮,而不是多年来的冷漠、世故和讥诮。
那个人一定是她真心喜爱的人。
紫竹并不关心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已经过了十岁,是个半成人,也不能随便见陌生的男子。她受着最好的中原式教养,骨子里却是母系族人的真性情。
“您是阿娘前任的丈夫?”
小姑娘几岁?男人回忆着自己上战场的年纪。十岁?十一岁?不会再大了,可为何他有错觉,是在和快三十的命妇交谈。她有礼得不像个小孩。
“你叫什么?”他半蹲下和女儿平视。是他的女儿!高挺却不弯曲内钩的鼻梁像他,倔强不屈服的血性更像他!
“杜蜜儿,快叫爹。”阿史娜兴奋的向女儿介绍自己的“丈夫”,她们以为已经死去的人。
紫竹冷淡回答男人的问题,“鄙姓崔,名蜜儿,字紫竹。”
未及笄而有字?男人明白得感受到女儿显然对“崔”家很有感情,而对他大概只有淡漠与怨恨吧!他自嘲的笑笑,胡子有效的掩住轻微的苦涩。他们两个对对方都没什么感情,硬要掰个“血浓于水”也强人所难了些。“紫竹,好,崔安之起得很好。他现在会几种外邦语言哪?”
紫竹警戒的看他。
男人撇嘴,到底是崔家养了段日子,自己的女儿居然成了别人的女儿!“你愿意跟我们走,还是留在崔家?”这孩子很聪明,他选择直截了当。
紫竹既无助又伤心。母女到了崔家以后日渐疏远。母亲心里有别人她是知道的,可现在这个人出现了,硬是要她在生父和父亲之间选择。
“紫竹?!”一回家门立即接报的元英,匆忙寻来后院与高大的男子对上。“尔是何人?”将妹妹护到身后,他几乎拔剑相向。
紫竹拉拉他的袍带。“他是母亲的丈夫……我们都以为他战死了,可是他还活着……”
“杜蜜儿。”阿史娜从没想过女儿喜欢继父更胜过生父的事,但简单一考虑就知道女儿留在待她如己出的崔家是最好的去处。自己这口子死人生性漂泊不定,说不准哪天把女儿往某家人家一卖——不,是嫁——就走人。“阿娘是要和他走的,你留下吧。如果过不下去了,就回部落里去,你外公会收留你。”虽然结局是一样,但至少有个安稳的生活。
紫竹还是开不了口,只睁大眼,看向母亲、生父,最后选择躲如哥哥疼爱的怀抱中。
“小子,你叫什么?”
“崔元英。希望以后不会在沙场与您碰面。”高壮如熊、目光如炬的男子,腰间的阔剑应是饮过无数鲜血的利器——出于武人本能,他感受得到那柄剑的杀气。
“有趣的小子。记下了。等你老头回来,叫他写了休书给杜蜜儿保存着,我下回经过时会带走,顺便看看我女儿过得如何。”
不过一个时辰之中,紫竹的人生大起大落了一回。
他们还是走了,也许会如母亲所言、过着两个人的神仙日子,但她心知世道之混乱、民生之凋敝,即使她身处安全无虞、衣食不缺的崔府,也能隐隐嗅到不安的气息。据说出了京城就是盗贼四起、兵荒马乱。
他们只有两个人,又能幸福到哪里去?
“紫竹?紫竹?”元英见她久不回答,慌了神,几乎要找大夫来诊看。也难怪,对个孩子而言,夹在亲生父母和情深义重的……养父之间无以适从,好比被活生生劈成两瓣一般。
“哥哥呀……”紫竹好不容易找到说话的能力。伸出手圈住他的颈项……很温暖呢。眼泪慢慢流淌着,擦干了又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元英只安静的坐在椅上,任她埋在肩头痛泣,然后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也只是个年方十五的少年啊!
这乱世……
元英不爱文,但好武。他十六岁就长得高大健壮,一柄铁胎长枪轮起来所向披靡。
但朝廷已无他可效力的地方。皇上去了江都,千万的北朝子民都被无情的抛弃。
崔礼无意中得罪了宇文一族,被扔到与突厥的边境当个名符其实的留守。
紫竹自然也是随着父兄离开越发绝望的京城。
哥哥常与一群自诩侠义的人来往,每天挂在嘴上的不是卫国勤王,而是建功立业——当然可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说。
紫竹手里已经译出了大量失传的文书,可苦于无知音欣赏。有时她也换身少年打扮,帮着父亲处理使用外族语言的事情。但父亲从不让他抛头露面于壮丁与兵将的面前。他只淡道:“紫竹,外面混乱。你相貌俊俏,即使是男装也会被轻薄……甚至给掳了走。”
近日很不太平,负责镇守的将领也有异心。他崔礼,食君王之俸禄、当然应忠君王之江山。但他死没有关系,紫竹怎么办?儿子虽视她如手足般照顾,但心野了就收不回来了;她其他的亲人就更不要说了,趁他不在时带人走,而且若他没弄错,那个人正在与朝廷为敌的军伍中……
“紫竹,爹请调去晋阳如何?”留守府里缺精通异族语言的人手,以对付时不时来犯的突厥兵马、和心怀了鬼胎而来觐见的使者。对他一名世袭大夫而言是屈就,但他已经落到了被六品郎将欺凌的地步,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爹,出了什么事?”紫竹的琥珀大眼中满是担忧。在她眼里,父亲永远是英俊斯文、如画中人,现在居然也流露出与街上流民相同的迷惘神色,怎叫她不心惊?!
“……若我没弄错,守将不久就要反了。”而他这个没用的文官会首当其冲的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