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君如露(22)
霞衣一遍遍抚着她头顶,动作轻柔,声音却似来自遥远的梦境:“你知道么,我常想起下辈子的事情,在想下辈子该做什么。做一棵树好了。杨柳、梧桐都很不错,都比做人好。”
“做什么树都好,就是不要做人了。”霞衣咬着嘴唇:“不要再做女人了。”
甄洛看着她,故作坚强的女子,忽然之间,泪水崩溃了一脸。
“不,下辈子你还当女子吧。等我,我做男子,我来娶你,保护你!”
以前来不及对另一个人的好,现在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渠道,毫无道理的便一泻千里。
那晚以后,甄洛觉得自己十几年来筑起的坚硬墙壁都已成沙散溃,以前积存了十几年的眼泪现在开始慢慢流。她觉得是霞衣触动了她心中最后的柔软,把她的心给融化了的,有时说话也带了这些个意思。
霞衣便笑:“不会哭的人铁石心肠,将来又如何为天下苍生谋福,我这是让你开了人心啊。”
不似她拖泥带水,能放能收,霞衣确实是个一等一洒脱的女子。
她外表冷傲内心任性,其实是很容易被惹着的,被逼急了她便会威胁说要杀人,“找死!”曾是她的口头禅,然而认识霞衣以来,她竟渐渐不说这话了。因为逗弄她最厉害的人便是霞衣,而她火归火,却从来不舍得对她说这样一句。久而久之,她的脾气居然变得好了,让磨练出来了。
她看着车窗外一株连着一株往后退的银杏树,暗淡的色彩和温度,霎那间亮起一点微红,竟是一只冉冉而来的红风筝。款款招摇在空中单薄的红,若山水画中的一笔点破,又似霞衣的嫣然笑靥。
她禁不住把头靠在车窗上,就算霞衣再捉狭十倍,她还是舍不得那样咒骂她的。真的,舍不得,这一辈子,都舍不得。
第十五章
子虞醒来的时候,透过车帘掀起的一角往外张望。
在辽远清冷的夜空,挂着寥落的星子。连绵的积雪山脉包围着这片难得的空旷平地,周围全是光秃的树林,在前面,惨白的官道逐渐高起,直到被一座凸起的峰脊拦断,好似前无去路似的,只余下四周高广的天空。
人马在原地休息,自锦官城调来的士兵都三五成群的靠着树歇息,身旁便是他们的马。镖局里的人都围坐在两辆马车四周,各自找了点什么靠着睡。大小姐在另外一辆马车上,他知道,可是,甄洛却不在露宿的人当中。
难道他竟是上了那辆马车,跟大小姐在一起吗?他正觉得胸口发闷,滋味难言,突然见到一点红光从树林深处晃晃的荡了过来。那点火慢慢的近了,却是甄洛持着火折子慢慢的走近。她就着手上那点微弱的火光看着手里一张纸条。
当她的距离近到能清楚看见她在皱着眉头的时候,火折子熄灭了。黑暗中他似乎听到了那人的叹息,明明很轻,不会比微风拂过草尖的声音更大,但是他就是听见了。
火光再燃起的时候,他发现是甄洛把那张纸条烧掉了。
第二日下午,一个士兵的坐骑走着走着突然歪倒,将主人压在底下,喘息了一阵,再也没有起来。
众人这时已到了四川边陲,再往西行便是藏边。此地属于大雪山山脉,地势高峻,遍地积雪,道路滑溜,不但寒冷风急,而且人若运了劲儿,自不免心跳气喘。身体弱的人都不敢擅动多言,便是身强力壮的人也都感到周身疲乏,只想躺下来睡个好觉。
子虞看见甄洛的脸色苍白得惊人,便坚持要她坐上马车。
“还要往前走吗?”他问她。
她缓缓别转脸,没有表情的脸映着雪光隐约有种微愁。
“就算他在此刻出卖我,我也不会怪他的。”子虞心里暗暗说。“现在已经足够了。”
就在这时,车外众人大声呼喊起来,山道东侧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缓缓滚了下来,宛如海浪翻卷的浪花。
安老头叫道:“不好,要雪崩了,大伙快退!”
“快退!”甄洛说完这句就下车去解马,眼尾余光瞧见温子虞也跟着跳了下来。
“大家不要大声说话,要不这雪崩得更厉害。”安老头沉声说,“不能策马狂奔,大伙脚步稳些,往后退,先过了刚才那道山岭再说。”
这时只听隐隐轰隆之声,川中带来那些士兵知道厉害,一个个不待吩咐,牵马便急退。镖局众人虽然不明就里,但听得安老头语气凝重,便也牵马跟着退走。
“车子不能赶着走了,都留下吧。”
安老头说这话时,甄洛已把套车的马解了下来,伸手牵着,跟在众人后面退走。
只是一会儿功夫,隐隐雷声已经震耳欲聋。安老头脸色剧变:“上马,有多快跑多快吧!”
初时众人还怀着万一的侥幸心理,希望雪崩不是太厉害,只慢慢的退,害怕崩落的雪把去路都封了。不料这雪崩初时看很小,却原来是相隔甚远,只从高峰上一路滚落,沿途挟带大量积雪,一路累加上去,崩到一半,已是具有摧枯拉朽之态,连山上巨大的岩石也被推得往下直滚。声势之浩大有如天崩地裂,怒潮翻卷,所向披靡。
安老头只顾催大家快走快走,不料胯下老马竟吓得发呆,一个撅蹄,竟然生生把前腿折了,将他抛下地来。
众人正一团纷乱的催马前奔,想要勒马回头去救他,座下马儿早就吓疯了,比人更想逃,一时竟是勒也勒不住。
甄洛催马赶到,一蹬马蹬,脱身下地,拦腰抱起安老头,紧赶几步,将他举放在自己马上。
安老头三魂归位,暗叫声惭愧,忽然听得小洛问他有没见过温子虞。老头茫然摇头,忽然想起:“他好像往镖车去了。”
听不到有人应声,回头一望,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小洛竟转头便往那滚滚雪潮而去。
“小洛,快回来!”他也顾不得叫声会引起雪崩,不禁大叫,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得不似从人喉咙里发出来的。
头顶的天似乎也塌了下来,乱糟糟的浩大的往前冲滚,乱溅高涨的雪线前有个黑点,正是遗下的那辆镖车,甄洛就是往那里跑去。
众人听到安老头呼喝,不禁都回头看去。霞衣尖叫一声,死命勒马要奔回,座下那匹枣红马被勒得满嘴是血,嘶鸣不已,不得已的原地打转,却是死也不肯回头。
“你们先走,在山脊那头等我。”甄洛的声音压过了阵阵轰鸣,稳稳的传来。
众人的心方自稍定,安老头痛下决定:“全都给我撤,小洛让你们等他,他一定回来!”
“可是……”霞衣眼含热泪。安老头策马奔到她侧边,抽出腰带狠狠鞭在她马屁股上,枣红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奔到前面去了。
众人直逃过那条高高的山脊,勒马回望,只见山下都是如海雪涛,白茫茫的哪里见着半个人影。
霞衣“哇”的一声便要哭出来,却见山峰上的白雪仍如山洪暴发,滔滔不绝,瞬间不但将官道封个严实,崩冲下来的积雪更转眼涌到山脊下,被山脊挡住,却仍然不住涌来,渐渐堆高成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