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靖则抱膝对着忽闪的小小灯火发呆。水面上的风雨向来比陆地大,但这样的狂风暴雨对陆上的伤害也极大。今年又是霜冻、又是干旱、又是风灾,收成可想而知。幸好啊,这一带的人不全是靠种庄稼维生,可粮价想当然不会好到哪。看来里芳是真的精干,竟然把口粮屯到明年。只是这阵风过去后,茶园花木和房屋的损失大概会让她拼命干上两年才能挽回……想到这,胸口的沉闷之感更甚:她一个明年才满十五岁的姑娘,却要担起那许多人的生计!
罢了!他心想,既然这姑娘都说,有自己做帮手、进账多了不少,那,自己就帮她挣完这风灾的损失再离开吧。
只是,离开?然后,到哪里去呢?干什么去呢?靠什么吃饭呢?其他地方,有个勤快善良能干的小姑娘给他做好吃的食物吗?
无解。
所以,继续做活吧!
就这样,大家熬到寅末光景,外头的天光亮起来。
“风小了。”里芳头一个跳起来,往外而去。
“小心啊!”奶奶立即关照着。
俞靖没说话,但跟了出去。
风确实小很多。
而,外头一片狼籍。树木、碎石、甚至房屋的残骸,遍地都是。有一间房子的屋顶不见了,几乎所有脆弱的圈棚全部被夷为平地,没有来得及收拾的家什、饲料、竹篱、箩筐等等散在陆上水面,有处井栏塌了,旁边的一个粪缸被一块飞来的石头砸坏——幸好里头的东西大部分都让来避风的劳力清得差不多了,否则村里的味道会更糟。
雨很小。里芳直直走往内码头。昨天来客的大船还在,村里的一艘小船被掀翻在陆地上、可能需要修理,另一艘居然安然无恙地在水面上轻晃。
“比我意料的好些。”里芳家的三进房子和石屋,可能因为靠近山体的关系没有大损失,只是石屋里满是尘土沙砾和残枝,一只铁锅毁了,但竹制的碗大都完好。
“俞贞”等人这时也出来查看。
里芳看看他们,“各位,先查看一下你们的船,如果没什么损坏,明日就应该可以继续航行了。不过这船在运河湖泊里走还行,大江大海的恐怕就危险了。”
来避风的男人们互相看一眼,又望望面无表情地帮助里芳收拾检查大件家什的俞靖,没有搭腔,也默默加入收拾的行列。
片刻之后,其他妇人们也纷纷从躲避栖身的山洞中走出,沉默地回家各自收拾。
“俞老伯还在里头吧?”里芳问“俞贞”。
“他大半夜醒着,一直在哆嗦,许是风声太可怖,但身子应无大碍,今晨多盖床被子,让他歇息、睡会儿。”回答的是另一位。“在下略通点医道,已给老人家把过脉。”
“多谢各位扶助孤老。”里芳微揖谢过。
“还要感谢姑娘的收留,不然我等断熬不过如此狂烈大风。”对方等也回礼。
俞靖完全不关心他们礼来礼去礼个什么,他现在挪到石屋里拾掇,就指望里芳待会儿能变出热腾腾的早餐来。弄点鱼粥配小巧的大饼也好啊。
可他没敢提,因为里芳从见到那艘船以后,就再没有单独同他说过话。
她在生气,或是其他不好的情绪,而他也不知道如何与她谈开——也许自己心底依然不想与这里的人相交过深——所以只得乖巧做事。
里芳最终还是在清理好的灶台上做了一顿花色不多但分量十足的早餐:又稠又香的鱼丸菜粥配上重新蒸过的桃花糕。
里芳娘在石屋整理和打下手,别的男人女人直到吃食送到手上以前都在不停收拾干活,两个孩子中,大一点的也在村里菜地里收集没有毁掉的菜叶,小一点的留下照顾俞老伯,直到后者的屋子被收拾得稍微像点样了,再由俞靖背回来。
里芳送来老人和小男孩的早餐,然后对着俞靖道了声谢。
她显得很礼貌,也很疏远。
俞靖在跟着她离开的时候,也不知该说什么。倒是里芳先开口,“那几位像是要继续南行,有说去西南、有说去台湾,还有提议去南方哪个地方的,反正你可以跟着走呢。”
“只有三个要去南边,我不去,其他人也不去。”俞靖淡道。
“那你不去找亲戚?”
“……物是人非了,”俞靖其实已经为此想了上百个夜晚。“何况……我的家人和家产都被乱匪和满人夺了去,又如何去攀亲戚。”
里芳没再说什么,脚步也不见变化,但她把收拾石屋、清理水井和搬回柴火之类的活全扔给他。
“我去茶园,你管午饭。奶奶会教你的。”
俞靖傻眼。这么多人的午饭?怎么做?难不成就生个火、把所有的食物扔进半锅水里直到成糊糊?!“我……”
“学。”
里芳半不讲理半愉快地跑开。留下他无奈苦笑。这时里芳家里走出一堆人来,各扛家伙,有的去内码头检查船只、当然“顺便”也得看看村里原有的两条小船的情形,有的被教导如何钉篱笆修矮墙、以便将鸡鸭、猪只什么的挪回窝里来。
他,则得担负起所有人的肚皮大事。
真是责任重大啊!
用一堆有干有潮的竹枝木片生起火是没问题,他以前常干、倒不会给难倒。可是……
“婆婆,米里要放多少水才能煮熟?……啊?米太少了!……”
完了!米没淘就下锅了!快快倒掉重来!
***
竹林被毁很多,但茶园因为有山丘和竹林的保护、倒伏的很少,大雨的积水也很快渗入地下、流入湖中,所以虽然有损失,但也不至于凄惨到无以度日的境地。
“幸好花都采完了,枇杷杨梅和桔子树大部分也还都在。”只是倒伏的花要重新种,少量结得早的未成熟果实也掉了大半。
“陆上的房子肯定也毁了不少,这个时候买砖瓦找工匠一定特别贵。”里芳下了结论,“先把房子放着,反正也够我们住的,等过秋收以后再找人修缮,工钱也会便宜点。”
所有的妇人们都没有异议、也不敢有,把颇难吃的饭菜解决掉,碗筷都丢给俞靖后,继续去茶园干活。
“客人”们没有回应里芳明天就可以走人的建议,吃完饭、小声在一边商量过后就一齐上山,清理断裂倒伏的竹木——这活由个头较高、力气较大的男人们来做确实方便很多。不久以后,妇人们见这些壮丁面冷心善、手脚麻利,于是开始跟他们招呼,把精细的、需要经验的伙计留给自己,其他较粗重简单的全丢给男人们去干。
女人们的说笑和男人们的问答间杂着,颇为融洽。
里芳绕岛一圈,外码头有些破损,无法收拾的渔具全毁,水里网着的虾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堤岸的泥石松动不加固会落水,村里唯一的独轮车忘记收起来所以也毁了……她面无表情地放下盛着死虾的小桶,挪开倒伏在小道上的几根竹子和一棵树。
竹子不算重,但这树不小、搬起来很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