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25)
“观里连个道童也没有?”惟明左右看看,犹豫地征求迟莲的意见,“来都来了,不上柱香拜一拜也不合适。”
“殿下且慢!”
迟莲堪称反应过激地一把拦住他,惟明也是没想到他会在这种事上阻拦,一愣:“啊?”
迟莲硬着头皮道:“您还是不必参拜了……”
惟明跟他大眼瞪小眼半天,努力地试图理解迟莲话中深意,最后试探着得出了结论:“难道我上辈子是个修佛的,所以这辈子才不用拜天帝吗?”
迟莲:“呃……”
他一边胡说八道糊弄惟明一边推着他往外走:“就当是这么回事吧……殿下还要看看那边的壁画吗?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后头还有好几间神殿,不快点就逛不完了。”
惟明一头雾水地被他拖出了主殿,匆匆走进了后面的四御阁。这一座神殿中供奉的是“四御天尊”,也就是太微、紫微、长生、未央四位传说中辅佐天帝的尊神。
惟明以前在别的宫观中也见过供奉四御的,本来没有太大兴趣,不意间一抬眼,忽然发现另外三座神像前都摆着瓜果香花之类的供品,但最中间的太微天尊神像面前却只供了一尊粗陶花觚,里头插着一把新采的莲花。
“奇怪。”他轻声自语,“这里为什么与别处不一……”
尾音慢慢落下去,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
他突然注意道迟莲正在望着那瓶莲花出神。这个陷在重重迷雾中的男人、超脱于红尘之外的世外仙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惟明看得清却又看不懂的、鲜明而浓烈的情绪。
仿佛是锥心刻骨挥之不去的痛楚,又似乎含着无边的悲愁怅惘。
惟明一时怔住,只觉得像有一层蒙蒙烟雾隔在两人之间。他们明明并肩而立,可迷雾的另一边却是他作为一介凡人所无法触及的、只属于真正的迟莲的世界。
正发愣时,大殿深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臂挽拂尘的黑衣道士姗姗来迟,朝着两人深施一礼:“不知端王殿下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殿下恕罪。”
迟莲立刻惊醒回神,上前半步将惟明挡在自己身后:“你是谁?”
那黑衣道人忙道:“贫道迟安寿,忝为椿龄观观主,因今日行宫接驾,观中人手都被叫去帮忙,因此迎候来迟,怠慢了殿下,实在罪过。”
那男人约莫三四十岁,身披黑色鹤氅,头戴五叶沉香冠,面容白皙清癯,身形高瘦修长,简直是照着“仙风道骨”四个字长的,更兼言辞恭谦,态度可亲,让人一望便生好感。
惟明一手按着迟莲的肩,带着微妙的意味看了他一眼,随后客客气气地对迟安寿道:“观主言重了,原是本王无聊闲逛,未经通报擅入贵宝地,多有叨扰,万勿见怪。”
迟安寿谦逊地道:“王爷肯赏光驾临,实是本观之幸,谈何叨扰。”
惟明笑了笑,迟安寿主动相邀道:“四御殿后有一处小花园,景致尚可入眼,王爷若不嫌弃,还请到山房略坐,吃盏茶歇歇脚。”
“观主相邀,本不该推辞,不过今日来得仓促,风尘仆仆,礼数不周,恐怕冲撞了神明,况且稍后还有事在身,就不多打扰了。”惟明婉言推辞道,“待改日斋戒沐浴后,再来正式拜会。”
迟安寿倒也不勉强,只道:“既然如此,贫道为王爷引路,请。”
三人从四御阁中出来,一路上惟明见缝插针地和迟安寿闲聊了几句,问他是何方人氏,又是何时出家,到椿龄观多久。一直送到山门前,双方作别,分头离去。两人走出好长一段距离,眼前已能看见风荷院的月洞门,四周无人,迟莲才谨慎地开口发问:“殿下觉得迟安寿有问题?”
“嗯?”惟明状似随意地伸出手去,须臾间一阵风过,他准确地接住了一片从枝头掉下来的花瓣,“为什么这么问?”
迟莲道:“感觉。”
“……”惟明似乎被他这个答案噎了一下,“你是说我刚刚看起来表现得不够自然吗?”
“那倒也不是。”迟莲思索片刻,终于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像差生回答先生提问一样自信而有把握地道,“殿下刚才不是用那种眼神看了臣一眼吗?”
“什么叫‘那种眼神’,”惟明道,“我只是觉得又碰上一个姓迟的很稀奇。”
“……”
迟莲无奈地纠正:“殿下,我不是姓迟,是名字就叫迟莲,没有姓氏。”
惟明讶然:“咦,原来这是这样吗?”
迟莲:“别打岔,殿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怎么就急了,”惟明笑道,“好好好,你说得对,我是觉得他有问题。”
“迟安寿自称是宣城人,从前在宝灯山清书观修行,乾圣十七年来到陇山接任椿龄观观主。”他复述了一下刚才从迟安寿嘴里套出来的信息,“这是我第一次来陇山行宫,如果不是三月春祭那件事,我现在应该同往年一样,待在萤山修行才对。”
迟莲尚未反应过来:“所以是哪里不对?”
惟明道:“我常年不在京中,就算是宫里的人,很多也未必认识我,可是这位远在陇山的道观观主,竟然一开口就是端王殿下,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迟莲想了想,道:“如果他以前见过殿下呢?只是殿下不记得了,这样也说得通吧。”
“不,说不通。”惟明道,“如果他希望我记起来,见我没有继续追问,后头闲聊时应该会主动说出来,这才符合人之常情。可他既然认得我,却又绝口不提,很难不让人多想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迟莲:“也许人家只是不想和皇室扯上关系,比如不愿阿附权贵什么的。”
“那他从一开始就不必叫破,”惟明笑了起来,“况且别的王爷还有可能,我算是哪门子的权贵啊?”
迟莲特别容易被他说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么说,他原本是打算装成不认识殿下的样子,但不小心说漏嘴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从我们进门到四御阁,怎么也有一炷香的工夫,他到那时才出现,很有可能是仓促之下不够周全。而且整座道观里一个人也没有,这点仔细想想也有些说不过去。”惟明松手让花瓣落进树下的泥土中,“神殿里的贡品都是新鲜的,案桌上还有未干的水痕,这么容易落花的时节,宫观内外的道路却都很干净,可见是有很多人打扫,那么这些人都去哪里了?”
夏日炎炎,响晴的天,迟莲生生让他说的后背一凉,但惟明是个管杀不管埋的,话头即刻一转:“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或许真如迟安寿所说,那些人不过是被叫走帮忙,而他虽然认得我,但不愿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多话,所以态度保守些,也无可厚非。”
迟莲隐约感觉到这话说得不像平时的他,但没有深想背后那层含义,脑子倒是转得飞快,立刻道:“只要找到负责接驾的行宫使问上一问,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