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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出书版)(14)

我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的,」她继续说,「政府对老屋来的人一向很宽容,不会怎么为难他,今后他会平安的度过一生。」

平安,但是寂寞,政府从来不让老屋来的人彼此接触。

「但是他不会再叫做摩亚。」

政府只用编号来称呼他们,他们不能有名字,这是律令的一条。

「他的事并不是我负责,也没有办法见到他,所以很抱歉,没有办法告诉你更多了。」「带他离开春之都的时候,他有没有反抗?受伤了吗?」我问。

「没有,我也不想让他受伤,他一直睡着,有检查官在旁边,他是不会醒的。」薇奥莱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在梦里,也在叫你的名字。」「「他经常这样。」我微笑。

「然后,也没有别人受伤。」薇奥莱塔将剩余的事轻飘飘的带过,「来逮捕你的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人,这可能是天意吧。」

这么说裴利也没事了?不知道他面对那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时会怎么想。会很失望吧?

刚刚跟我们成为朋友,我们却在一夜之间失踪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真是的,好象我又伤害到别人了。

我害怕看见薇奥莱塔的哀伤和眼泪,把想法全埋藏在了心里,什么也没有说。

「西利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薇奥莱塔的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想隐瞒你任何事。」

「我知道,你说吧。」我低头玩弄着腕间的银链,等待着她的故事。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

我疑惑的抬起头。

「站起来,」她重复了一遍,「跟我走吧。」 这当然不是越狱的口气。

我顺从的站了起来。

她拿出一个黑色眼罩蒙住了我的眼,眼前的光线立刻被全部夺走,身体一下子无法适应,摇晃了一下。

「拉着我的手,一直往前走就行了。」

我慢慢的拉住她,顺着她的动作小心的迈开步子,一点一点的往前走,步伐笨拙。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时间之后,我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我们离开了房间。

一路上,薇奥莱塔并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攥住我的手,攥出冷汗。

她在发抖,我感觉得到。

是在哭吗?要去哪里?

反正去哪里都无所谓了,又不是去看摩亚。

眼睛看不见之后,耳朵变的更敏感,鞋子踩在坚硬光滑的地面上,撞出空旷的声音,四处回荡,除了我们,再没有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拐过一个弯,刚才清冷的空气一下子温暖起来,回声也消失了,看来我们是到了另一个房间。

「西利尔,保持安静,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也不要动。」薇奥莱塔说着解下了夺走我视力的东西。

眼睛并没有受到强光的刺激,房间里相当暗,也不宽敞,视线所及之处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密不透风。

我站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身形消瘦,形容枯槁,已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皮肤干巴巴的皱成一团,双眼紧闭,只有几乎轻不可闻的鼻息,才证明他还尚在人世。

然而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另外一些东西。

他的手腕和脖子上布满了一条条狭长的伤疤,有的已经愈合,只留下淡褐色的痕迹,有的结着痂,部分脱落,露出粉色新肉,而更多的是一道道白色,如同锐利的尖刃一般凌乱的扎在早已干瘦的皮肤上,如同一块刻满了刀痕的旧木板,或是一副被人恶意损毁的图画。有一些痕迹实在太深,也许是被剐去了皮肉筋骨,再也无法愈合,浅浅的凹下去,当这些伤口还在流血的时候,一定连森白的骨头都看的见。

我觉得脚有些发软。

这时床上的老人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缓缓的睁开眼,松弛的眼睑下,居然有一双温和如水的眼睛,含满温柔的微笑,静静的看着我。

「西利尔,你来了。」他的声音温暖低沉。

好怀念的声音。

一如过去在医院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嘱咐我:要注意保暖,否则膝盖又会疼了。

一如过去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拉住我,警告我:带着摩亚很危险。

那个永远对我温和微笑如同兄长一般的人,那个曾经挽救了我,又挽救了摩亚的人,那个一直不断提醒着我却从来由我任性的人,此时却了无生气的躺在我眼前,如此苍老。

「医......生......?」我都不知道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听起来好奇怪。

他又笑了,似乎是很高兴我认出他。

「最近肩膀和膝盖还疼吗?」他问。

他还在惦记我的病。

「不太疼了,因为住在温暖的地方。」我说,低下头望着他。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看见铐住我双腕的银镯,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却依旧宽容。

「你后悔吗?」他问我。

「你后悔吗?」我反问。

「如果我后悔,现在就不会这副模样了。」他看着我。

「我也一样。」我微笑。

「希望你不要为难薇奥莱塔,她也是没有办法。」 「我不会为难任何人,一切的起因都是我,是我伤害了你们。」 「别这么说,你那么善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怪罪你。」

又是这样,我那么任性,你们为什么都说我善良?

你们这样仁慈的对待我,让我羞愧的恨不得马上挖个洞钻进去!

「西利尔,」医生唤我,「后来你又做了什么梦吗?」舌尖似乎立刻散发出梦中嗜血时的腥甜,那种邪恶而媚惑的感觉是如此的深刻鲜明。

我淡淡的回答:「没有。」

不需要再把这个梦告诉医生了,我已经十分明白这些梦境的真正含义,而且我也明白,今后,不会再有梦,一切都结束了。

医生闭上眼睛转过头:「你果然到最后还是不肯说实话。」 「我没有啊。」

温和的眼睛重新睁开,平静的望着我,有几秒钟,房间里一片寂静。

薇奥莱塔一直站在几米远的地方,戴着耳机,里面传出模糊的音乐声,她并不想介入我们的谈话。

「把头低下来好吗?」干瘦虚弱的老人微笑着开口,任谁都无法拒绝这个小小的要求。

我俯下身。

「西利尔,你知道吗?」医生轻轻的在我耳边说,「你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没有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

我微微愣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吧?」他笑了,缓慢的举起布满伤痕的手,温柔的抚摸着我的脸,就像一位宠溺儿孙的老者,「一直都很想对你说这句话的,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我抓住他干枯粗糙的手背,手指轻轻掠过腕上纵横交错的可怕伤痕。

「疼吗?」我低声问。

「当有了一个目标并为之努力时,你是不会感到疼痛的。」他摇了摇头。

「那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难道就是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