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停止。
“我找过。”陈到说,“在我们村里找了好久找不到,找到村外,一个男孩告诉我他看见过我爸爸在山上埋东西,我回家带了一把铲子跟着他去找,在那片荒地挖了很多坑,我挖到了。她又脏又臭,完全变了样子,我把她重新埋起来,拿着铲子回家,身上都是土。那天我妈妈看着我,突然清醒了,她问我:‘你找到了?’,她的表情很可怕,我不敢说话,她说:‘入土为安,这样好啊。’那天以后,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
陈到的叙述还没有结束。
“我终于知道有妈妈是什么感觉,等那个男人出门喝酒,家里只有我们俩,她抱着我给我唱歌,讲故事,给我洗澡,编头发。她洗干净自己,打扮给我看,问我她长得美不美丽,我说美,比村里的所有女人都美,她就笑着说,因为她不是村里的人。我问她从哪来,她说从上海。她对我讲上海是个什么地方,那里的人衣服时髦,很多女孩子读书上大学,上了大学就有知识有文化,将来在高楼里工作赚钱自己花。她说如果没到我们村里,她也应该在高楼里工作。
“她说如果别人知道了,她又会得精神病,再也不能好起来,所以我一个字也没说过。我想让她永远好好的,能陪我说话,会关心我。就算那个男人喝醉回来打我们骂我们,我也不怕,我还有妈妈。我多希望这种生活永远持续下去啊。”陈到眼眶不知不觉湿了,“第一次过生日,我九岁,没有蛋糕,妈妈让我吹灭了一个打火机,真高兴。半夜那个人回来打完我们开始吃饭,吃着吃着他倒下口吐白沫,妈妈力气变得很大,用衣服塞住他的嘴,用撕碎的床单绑住他的手和脚,她用一条红围巾包着头,背着一个格子布口袋,要我看住那个男人,别让别人发现,然后抱着我哭让我到上海找她,就出了门。”
陈到用力揉两下眼睛,还是没哭,说:“当时我真希望那个人死,他死了我就能去上海跟妈妈在一起了。”
呼吸有些困难,陈到低吼了一声,深深吐了口气,“我十几岁懂事了才明白,我妈妈是被拐卖的,她要回到自己家。她没带我走,是因为我不干净,身上有那个男人的血。不过他现在还是死了,我也来了上海,虽然没见到妈妈,我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到了这里,叙述终于结尾。陈到嘴角拉起一个笑的弧度,看着潘诗:“这些事我从来没说出来过,对我以前的两个对象也没说过,现在对你说了,你当作没听到吧。”
潘诗听了这么多骇人的往事,已经身体僵冷,一动不敢动。
“这就害怕了?”陈到笑了,“小姑娘,没经历过事情。”
潘诗不服气,可不得不承认,她所经历的事情相比陈到来说不值一说。口吐白沫,可能是喝了农药,没有死掉,可以想象陈到父亲挣脱以后的暴怒,九岁的陈到遭到了怎样的泄愤?陈到一句没说。之后十年,在陈到彻底离家之前,又忍受了多少次的毒打?陈到也没有说。
她不禁想,陈到的母亲既然能跑,为什么不带着陈到一起跑?这毕竟是她自己的孩子,怎么忍心让一个小孩子代替她挨打?
可她转念站在陈到母亲的立场,一个被拐卖十年,受尽磋磨,已经过了三十岁的女人,想再结婚成家多么困难?如果回来还带着一个孩子,邻里又会用什么眼光看她?
再退一步想,留下孩子,算是给了陈到父亲一个发泄的出口,如果她连孩子也带走,难保陈到父亲会发送全村甚至镇上的人去找,万一将来找到了,有这个连结两人血脉的孩子,什么都说不清楚了,陈到母亲就算回到上海也无法摆脱阴影,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但这些想法她心中转过,是不敢当着陈到的面说出来的。
想通这些,潘诗的害怕渐渐退去,心中升起一股同情和怜惜。
她看了一眼陈到,百般犹豫着还是握住了陈到的手。
陈到像被蛰到一样立刻甩开她的手,眼带惊讶地看过来。潘诗这一刻莫名有了勇气,心跳虽快,仍站到陈到面前,双手拥着她的肩膀,温柔将她抱住了。
陈到没有再推拒,额头碰在她的胸口,想笑又忽地充满疲惫,低声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知道。”潘诗说,“我还知道你有件事没说。”
“什么?”陈到嗓子发紧。
“你喜欢女人,对不对?”潘诗笑道。
陈到语气恢复轻松:“对。那你还敢碰我,你不害怕我对你做点什么?”
潘诗脸上带笑,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是应该说话的,这个时刻她不该沉默,沉默就像是默许,可她还是没有说。
然而陈到也什么都没有做。
外面的雨势已经转小了,但谁也没去关心。
十点,钟点房规定时间到了,两人走出酒店,果然雨早已经停了。
路上三两行人,没有人去看潘诗的腿。
潘诗没有换裙子。
“我们去别处走一走吧,应该不会再下雨了。”潘诗建议说,她打算穿这条裙子回家,潘妈妈睡觉晚,她想等她睡着以后再回去。
“你想去哪?”陈到问。
“不知道。”潘诗没有方向,上海市内任何地方对她都没有吸引力,或者像高档商场一样叫她内心排斥。
“那随便走走吧。”陈到今天不着急,东西还有最后一袋没扔,等这个夜晚过去,明天天亮以后,她就无牵无挂,趁最后的时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不,还有一个意外。
陈到对潘诗说:“明天我不来了。”
“啊?”潘诗惊讶,“你有别的事吗?”
“我想到处走走,不在这附近,可能有一天会出上海。”
“你的工作呢?”
“辞了。”
潘诗一时胸口窒闷,她胡思乱想了很多。陈到的意思是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吗?难道,难道是今天她抱她那一下,让陈到想要离她远点?还是说陈到介意她的腿?原本对她有意思,因为这双丑陋的腿就果断地放弃了吗?
一瞬间心底滋生许多怨怼。
陈到见她沉默,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心情也不由黯然,说道:“如果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说完这话,陈到忽然再度陷入到空茫的情绪之中。她不该有这个想法。不能。
“早点认识我怎么样?”潘诗赌气反问,强迫陈到沿着这条线想下去。
如果早点认识。
她还会觉得人生没意思吗?
陈到越发迷惘。
“如果早点认识你。”只有半句,嘴巴说不下去。
而想法不受控制,如果早点认识潘诗,她会喜欢潘诗吗?会追求潘诗吗?她们有机会在一起吗?
在一起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生活安定了,她还会想见不知在何处的妈妈吗?要给潘诗买好看的包和衣服,还有化妆品,为了这些,她会换工作吗?再学门手艺,一个月多赚两三千,换辆车,攒首付,要过几十年她们才能供得起一套房子?老了没有后代,小病在家吃药,大病上医院,她们两个能撑到八十岁,还是九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