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与游侠(93)
“没想到某人小时候还是个爱哭鬼啊。”
萧疏桐撇撇嘴,“我那叫坚强!百折不挠!哭就哭,但决不放弃!本色!”
闵榛点头,“是是,猪坚强同志。”又随手翻开另一本相册,指着一张旧式的结婚照问,“叔叔阿姨?”
萧疏桐点头,“结婚照,多纯真的年代啊。我爸娶我妈的时候,全家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手电筒,连新床都没有。我妈说她那一身新衣服攒了好久的布票,又用粮票和别人换才得来的,结果穿了没几回就破了,伤心得不得了。后来我奶奶用边角料绣了一个枕套给她,现在还在呢。”
“奶奶手真巧。”
“那是!想当年她可是我们远近驰名的裁缝。要搁在现在来说,怎么也算是一名时装设计师,时尚引领者吧。”
“爷爷是军人?”闵榛看着一张戎装近身照问道。
“泥腿子出身,十年内乱,地种不下去了,只好当兵。”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里出来了,笑着说道。
“奶奶!”萧疏桐笑着让座。
奶奶敲了敲他的头,“什么时装设计师的,净瞎说!”
萧疏桐哇哇叫,“那我小时候是谁在缝补丁的时候偏要绣朵花上去,害我被同学笑话了大半年?”
闵榛哈哈大笑。
奶奶拉着闵榛看照片,“你爷爷啊……”
萧疏桐纠正,“是我爷爷。”
奶奶没理会,接着说下去,“你爷爷当年最厉害的时候当上了副团长,手里头有好多人呢。我们家世代书香,我爹是方圆附近唯一一个秀才,从小教我读书识字,一心希望我嫁给能考功名的读书人。我说我要嫁军人,爹就把我锁了起来。后来你爷爷带着兵来抢亲,我被赶出了家门,就这样跟着你爷爷走了大半个中国。解放后,老头子性子梗,没过多久就被批斗了。”
萧疏桐叹气,“奶奶,你又要开始忆苦思甜了。”
“瞎说!奶奶是要总结我们家的反抗史。”
“什么反抗史?”萧疏桐不解。
奶奶道,“你看啊,我和你爷爷,你曾姥爷不同意;你爸和你妈,你外公不同意;你们俩,也不是闹了很久才同意的?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奋斗过来的。”
萧疏桐脸一红,“这也算啊?”
“算!”奶奶笃定,转头又对闵榛说,“小桐的妈妈当年是富商的女儿。他爸呢,没什么本事,就是一个武术教练。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人抢劫。他爸把劫匪给绑了,拿回了小桐妈的包。”
……他们家人都是演电视剧来的……闵榛问,“那后来呢?”
“后来就郎有情妾有意,岳父棒打鸳鸯,眷恋不屈不挠,九九八十一难之后,爱情结晶我就出生了呗。”
萧疏桐还没说完就被奶奶敲了一下,“小心你姐揍你!”
闵榛看着萧疏桐,“没想到你的身世还如此曲折啊。”
萧疏桐点头,“嗯嗯,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能收到有钱外公的遗嘱,顿时财从天降,我就成了一夜暴富的有钱人了。”
“哦,你想要遗嘱?”闵榛笑得丰富。
萧疏桐背后凉飕飕的,下意识就摇头了。
“真可惜,其实我是想说,你可以找一个时间去了解一下我的家族史,说不定就能收到遗嘱什么的。”闵榛摊手,“我这个儿子是没希望了。他们不会给我的。”
萧疏桐苦脸,“你,你别吓我。”
闵榛但笑不语。有些事情,还需从长计议。
家族情史的遗传性,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谁知道呢,闵榛只知道,萧疏桐的父母和奶奶最最看重的东西,是孩子的幸福。不需要多有成就,不需要多么耀眼,只要开开心心,简简单单地幸福生活下去。这样的愿望看起来很平淡,其实能做到的人真的不多。
晚上的时候,小城里放起了烟火,照得半片天空亮堂堂的。萧疏桐拉着家人出去看热闹。
烟火这种东西很神奇。当你孤独而迷惘的时候,它就像是一个提醒人生虚无苦短的智者,执锤打破你所有关于地久天长的奢望;当你幸福而满足的时候,它又摇身一变成为绚烂今昔,生如夏花的欢庆舞者,许诺你以瞬间的永恒。
心境不同,世事不同,谁能将感情寄托于理性存在的物质?
萧疏桐抬头看漫天飞舞的焰火,眼里写满了闪动的欣喜。
闵榛回头,看见萧妈妈捂着嘴,靠在丈夫肩头默默流泪。有些东西,任是你再有心也是无法完全弥补的。
他记起第一次见到萧妈妈时,她忍了再忍终于还是泪流满面。闵榛从没想过,他们会是这样会面,接到电话的时候,手禁不住有些颤抖。
萧妈妈出身富贵之家,举手投足依旧当年,气度十足。闵榛想,若是她当初没有违背家庭的意志,而是风风光光嫁入豪门的话,如今应该是养尊处优的富太太。她没有接受安排,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娇小姐为了爱情放弃了所有。从云层跌落,磨粗了双手和骄傲,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相夫教子的妇人。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气和多深的爱可以这样无悔牵绊一生?
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位母亲可以为她的孩子牺牲到何种地步,正如你永远不会知道何时能够舀尽大海的最后一滴泪。
所以,萧夫人的眼泪恰恰是闵榛没法安慰的。他可以跪在萧爸爸面前甘愿挨打只求一个解释的机会,可以向奶奶保证永不相负的誓言,却没办法安慰一个母亲的担忧。
萧爸爸搂着妻子的肩膀,无言安慰。萧妈妈用手擦干眼泪,只是眼泪似不涸的深泉。
小榕说,你看小桐那几日魂不守舍的样子,好不容易好了,你真舍得就这样拆散?
小楠说,拆散我没意见,但到时候儿子还是不是那个儿子我就不敢保证了。
那本是一次意外,看见儿子和身边的男人相视而笑的模样,她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母亲敏锐的直觉。她看见了儿子前方的黑夜茫茫。可是自己认为对的就一定是对的吗?她像一个侦探,为给儿子谋取幸福嗅遍了闵榛的每一个方面。
他沉稳可靠,事业有成,可以弥补一切萧疏桐的缺陷;他对小桐无微不至,柔情宠爱,可以让小桐过得很幸福;他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并没有一味说服自己同意,只是微笑地问她要不要一杯热咖啡驱寒。
他没有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请成全我们。说实话,就算是当年逃婚私奔的萧妈妈,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也不再相信单纯而简单的爱情。
是爱情,就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证彼此的幸福,就该有足够的自信可以走下去。相爱不是一个理由,只是你爱他他爱你这样一个事实,仅此而已。
他说,能给小桐最大最完整幸福的永远不会是我。我会尽全力去爱他,但最爱他的人是你们,没有你们的祝福,他不会真正快乐。
那一刻,她突然非常恨闵榛,恨他的无可挑剔让自己无话可说,恨他这样轻易而残忍地将选择权交给自己。如果需要做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很可能会断送儿子的幸福,哪位母亲可以毫无顾忌地坚持到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一辈子和父母断绝关系的酸楚和无助,就算手握爱人的手相望天涯,也无法弥补那种空缺。她不希望也不能够让自己的孩子再次经历和自己同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