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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244)

这便是锦衣卫的手段。纵然从表面上看来,长贵倒没多少伤痕,可是实则完好的就剩这一层皮了——因为一会儿还要剥的,岂能损坏了?而这层皮下头,所有的器官脏腑,甚至每一条神经,都已然伤了。

万通怜悯道:“啧啧啧,你倒也还算个骨头硬的,中途只咬舌自杀过一回,拴上了衔枚之后便再没了。倒比那些朝中大臣更能扛。本官也顾念你这一回,说吧,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念想?本官也体恤你一回,帮你圆满了。”

长贵口中咬着衔枚,勒住舌头,于是说不得话,只呜呜做声。万通便朝掌刑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迟疑了一下,怕摘下衔枚来,长贵再趁机咬了舌。万通倒笑了:“兄弟,别担心。他这么多大刑都熬过来了,眼下有机会圆满夙愿,他便舍不得咬舌了。”

掌刑锦衣卫将长贵的衔枚摘了。长贵口舌已经麻木、红肿。他忍着疼活动了几下,才勉强能说出话来。

万通耐心地等着,甚至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长贵,别着急,慢慢说,啊。”

贵妃在宫里,万通没机会进宫去看望,便由他老婆王氏时常进宫去陪伴。那王氏也是个精明透顶的,多年前进宫后回来便对万通说,瞧着贵妃身边新超拔的那个领班太监长贵不地道。王氏还跟丈夫嘀咕,说该不会是贵妃因年纪大了,看人的眼光便也跟着迟钝了吧。虽说司夜染这样的数十年难得一遇,但是也总不至于用了长贵这样儿的。

可是贵妃的心,即便是万通这个当亲弟弟的,也不敢妄加揣度。他便叮嘱老婆小心观察着这个长贵,若有异常,赶紧叫他知道。

这个长贵从前倒也算是个有眼色的。每逢有机会出宫,总会倾囊所出,办了礼,到万通府上拜见。于是万通与长贵,多少还算有些私交。

可是这种私交,自然比纸还薄。今日万通便简直变成了活阎王,戴着一向的笑容,将长贵几番番往死里折磨。于是此时再见万通的笑,长贵便打心底里发寒。

他终于缓缓道:“万大爷……我想见一个人。”

万通笑眯眯应道:“谁?难道是你爹,或者你自家兄弟?不过山高水远的,怕是赶不及了啊。”

长贵摇头:“自进宫之日,他们便不再是我爹和我兄弟!我不想见他们,死了也不关他们的事。”

万通饶有兴致,问:“那你究竟是想见谁?”

长贵缓缓抬眼。牢房窗外,斜阳铺金。

“……梅影。”

.

万通走出牢房,活动活动肩膀。

他亲手料理长贵,关节也都酸了。

他吩咐人去请梅影来。

手下便一怔:“大人当真要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大人对他何必如此仁慈?”

万通“咕”地一声笑:“你瞧他现在已是放松了下来,只等一死罢了。我如何能叫他死得这么畅快?人之所以死得不畅快,无非是尘世还有事割舍不下,于是我非要让想见的人到他跟前来,让他再生起不甘去死的心来,那他受刑时,才更痛苦。”

手下知道梅影是贵妃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便有些担心道:“长贵此时已是疯狗,怕死也不甘心。若请梅姑娘近来,怕那疯狗会伤害到梅姑娘。”

万通冷笑:“怕什么?许多话叫他们两个当面说明白了,咱们也才听得明白。”

梅影少时便到。

万通将梅影送进刑室,他便与手下都退了出来。长贵只是除了衔枚,身上依旧铁链缠身,也不怕他能怎样。

梅影来得尽管匆忙,却还带了个食盒,从里头端出两样小食。

梅影淡淡道:“这都是你寻常爱吃的,是我亲手做的。时间紧迫,这些都不是现做的,可是都在冰鉴里存着,还可吃得。”

长贵便笑了,只盯着梅影瞧:“没想到,你还肯来见我。我以为,你是不肯来的了。”

梅影淡淡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却也并不亏欠你,所以我又何必不敢来见你?好歹咱们也曾共处那么些年月,不管我是否需要,你也总算替我费过些心,于是来送你最后一程的情面,我还是该给的。

长贵一声苦笑:“原来,在你心里,咱们的情分不过如此!”

梅影这才缓缓抬眼,冷漠地望向长贵:“一直以来,我始终都在提醒你,叫你别想多了。是你执迷不悟,你怪不得我。”

两泡热泪,狠狠撞疼了长贵的眼珠。他深深吸气,想要压抑回去。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娘娘眼里,在你梅影心里,我就总比不过那个司夜染去!”

梅影出了一刻神,也轻轻摇了摇头:“也许从来,无论是我,还是娘娘,就没将你们两个放在一处比较过。”

长贵猛地瞪大眼睛:“你是说,我连与他相提并论的资格,你们都不曾给过?”

梅影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眼里半点温度也没有:“本来如此。长贵,一向都只是你自己想多了。这个世上欺你负你的,不是旁人,而一向是你自己罢了。”

梅影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心若太高,便会飘得连自己都抓握不住。失了根本,还拿什么与人去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

长贵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从眼角崩出来。

“就因为我在你心里半点存在都没有,所以梅影你才毫不犹豫为我设下圈套。你知道,我这么蠢,一定会自己中计。你从来就不担心我能逃脱……”

说到这里,梅影终于手指轻轻一颤。

“不。我曾经不放心过。我与柳姿说那番话的时候,知道你就在近旁。我是赌上一赌,可是我也知道素来狡黠,我很是担心你不会相信我的话。”

长贵终是没控制住,泪从眼角滑下来。

他柔声道:“你说得对,我知道你那刻的反应有些太不寻常。我存了担心,可是我却看不得你说要去牺牲了你自己……梅影,其实也许我始终都觉得,如果你死,不如我死。所以这一刻我死在你手上,不知怎地,却也没有怨你。”

长贵轻轻晃了晃头,“适才万通问我,怎地就咬舌自尽一回,竟然将所有酷刑都生生打熬下来了——我其实,是在等着这一刻,还能最后见你一面吧。”

梅影指尖再颤,已是忍不住哽咽了一声。

长贵便笑:“够了,梅影,你别哭……话说明白了,我上路也心安。你这便去吧,不值得再为我掉一滴泪。”

梅影便颤抖着,急忙起身向外去。

长贵忽地又一声轻唤:“梅影,听我最后一句话,断了对司夜染的心。他,他不会如我一样待你的。”

梅影眼中的泪便没了,只存冷硬。她回头冷然一斥:“你管不着!”

铁门铿锵,倩影终是去了。

长贵朝门外一声冷笑:“万指挥使,送咱家上路吧!”

没人回答,铁门无声地一开。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如青烟飘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