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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芳没回答,只闷头喝茶。
兰芽便道:“那让我猜猜,怕是曾尚书早有暗示吧?我在你房间廊檐下见了好些彩画,原本都美满精致,可是却总有几幅碍眼:比如嫦娥奔月,独自偷生;比如牛郎织女,天地永隔。”
凉芳微微一颤。
兰芽信心大增:“那些画都是曾尚书画给你的,他怎么会用这样不祥的意象?我便想,是不是曾尚书生前,也曾与你耳提面命过,说也许你们今生无法长相厮守,终究有一个人会先走?”
凉芳抬眸,目光如霜雪,罩向兰芽。
兰芽便叹了口气:“……而那个要先走的人,不会是你,而是曾尚书他本人。”
兰芽缓缓抬眸,迎上凉芳的目光:“而他希望,这个亲自送他上路,完成他这个心愿的人,就是他最深爱的凉芳你。”
凉芳的手一抖,杯子里的热茶便泼洒了出来,溅在他手背上。
瞬时已是红了,他却仿佛不察。
兰芽忙给双宝递眼色,双宝想要冲上来伺候,却被凉芳挥开。
兰芽便叫双宝出去,摆了摆衣襟,道:“凉芳,我知道这些画压在你心里已经很久了。你说给我听听吧。”
凉芳控制住情绪,将茶杯放回桌上,面上已是恢复了平静。
“如此说来,这一趟南京,你当真没有白去。那些画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看得懂画中真意吧。也罢,既然你已经猜着了,那我便说给你听。我想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他也是要寻一个你这样的知音,托付他的一片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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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
南京。
曾诚旧宅。
依旧歌舞亭榭,楼台如画。
曾诚却一日一日清减下去。
凉芳独坐在花园假山上,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却听着假山下几个仆妇的搬弄。
“……这回,尚书就连曾经最得宠的五姨太都给撵出去了!又是为了那个凉芳公子。哎哟,真是造孽啊。”
那几个仆妇并不知凉芳就在假山上。凉芳也只当自己不在。
这样的罪名,他已然担得习惯了。
曾诚从外头回来,便急急寻他。凉芳坐在高处,悠闲瞧着曾诚各个院子地跑,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能被一个人这样地寻找,竟是难得地开心。
最后曾诚终于在假山上找见了他,一头汗地埋怨:“你根本是早瞧见我在找你,竟然一声不应!”
他懒懒地反唇相讥:“我既替尚书枉担了许多撵走姬妾的罪名,难道还不能这样劳动尚书跑几步么?”
曾诚便一怔:“你都瞧出来了?”
“嗯,”他懒懒道:“尚书遣散家眷,当是为即将到来的灾祸预备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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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还有一更。
☆、177、曾付真诚
曾诚笑了一下,身形微微摇晃。
“果然我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却也明白,你们四个都是紫府的人。”
皇帝不相信大臣,于是在每个臣子身边安插眼线。有时是锦衣卫,有时是紫府,有时甚至更是锦衣卫与紫府皆派,只为他们能互相监督。于是皇帝即便身处皇宫深处,却能掌握臣子在外的一举一动。
甚至,臣子一日三餐桌上都有什么饭菜,甚至夜晚与妻妾说过那些闺房的话儿,皇帝全都了若指掌。
这早已是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罢了。以曾诚的官职,掌握江南盐引和漕运的重要职权,他便早知道他的府中必定有皇上的耳目。虽然四芳是打小便买过来的,起初嫌疑还并不重,可是后来渐渐着意留心,便已不难发现蛛丝马迹。
于是他暗藏下的那一笔银子被怀仁等人知晓,便也不奇怪了遨。
凉芳只轻笑了声:“知道便知道了,尚书何不将家眷遣散了之后,将我四个也杀了?”
那时斜阳正长,穿过飞檐,点点将曾诚的眉眼染成耀眼。
曾诚便是那样朝他垂下眸子来,伸手轻轻触了触他面颊,柔声道:“我怎会杀你?你又无错,错的是我。”
凉芳心下悄然一荡,他忙别开头去。
“原本,所有人都会痛恨我们这样的探子。你瞧这天下,不是都骂紫府骂得热闹?”
曾诚摇头:“你等身为暗探,所作所为无非是执行上司命令。而你们的上司,便是朝廷,是皇上。所以你们个人,又有何错?反倒是我等,必然是当真做了不法之事,才会被你们捉住;若都能奉公守法,你们也不会无事生非。”
凉芳微微动容,便道:“我劝尚书就此收手。我亲眼瞧着,那些银子尚书当是分文未动。只需交还,我凉芳定然拼了这一条命,却替尚书保下这一条命去!”
曾诚却怆然摇头:“不。凉芳,这笔银子我一两都不会交出。我从做这件事第一天起,便已然做好了今日的准备。用我曾诚一命,换得这些银子,已是值了。”
凉芳便急了,伸手攥住曾诚衣袖:“尚书,你原本是明白人,又何必做这糊涂事——贪官污吏,便是死了亦不得超生!更何况那笔银子你根本分文未动,便证明你根本不是给自己贪的!你究竟,是在为谁暗暗攒着这一笔银子?”
曾诚摇头微笑:“不要问。即便是你,我亦不会告知。”
凉芳一恼,转身便走:“随便你!尚书想死,我一个戏子如何拦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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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府身份一节,凉芳掠过没提。
他语气淡淡地讲述着,就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他安排好了诸事,便来嘱托我,要我去将他告发给司夜染司大人。”
兰芽眯了眯眼:“他说,必须是告发给司夜染司大人,而不是旁人?”
“没错。”凉芳淡然望来。
兰芽心下一动,便忍不住问:“那他书房存下的那些画呢?当真是他事发之后,他家眷用来贿赂大人的么?”
凉芳便伸袖掩住嘴,笑了:“你怎又犯糊涂了?我方才告诉过你了,他事发之前早已遣散了家眷。又哪里来的家眷,于事发后才贴上题签,贿赂司大人?”
兰芽重重一怔:“你难道是说,这些画根本是曾诚生前便着力一件一件搜罗了来,就为送给司大人的?”
“嗯。”凉芳淡淡道:“这些画不是一年半载便收集齐的,是用了许多年的时间。当年我刚进曾诚府邸时,那些画不过只是现在的一半之数。”
“那时南京城所有字画店都知道曾诚收集字画,不惜银两,于是每每有到了的新作都捧给他去瞧……他却不是名家的便要,而是细细甄别遴选。每当有选对了的,便喜不自胜,有几回当着我的面便说走了嘴,说:‘这一回司大人必定又要欢喜了’。”
凉芳垂首抿了口茶:“依我看来,倒是多年之前,他就受司夜染所托,收集此类字画。只是司夜染收集这些画有何用,我便参不破了。”
凉芳说完,抬眼望去。却见兰芽面上一颗又大又亮的泪珠,倏地滑下面颊去。
凉芳不由得惊愕:“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