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难逃(6)
“节哀。”
“节哀顺变。”
人们走过二叔阮将止身边,皆都拱手叹息。
“听闻老掌柜临死前将地契和掌家之权一并交给了阮家老二,只可怜他那幼子,阮老二自己也有儿有女,怎么会甘心替他人作嫁衣。”
“怕是惨咯。”
灵堂里,年幼的少爷笔直地跪于棺材前,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多是上柱香简单吊唁,即又匆匆离去。无人问声他过得如何,谁也不在乎他父母双亡又该何去何从。
从早到晚,阮少游淡漠地看着不同人的鞋履走进又走出,从前熟悉的叔伯们,那些曾靠镖局庇护得以逃过朝廷追捕的江湖草莽们没有一人现身。
直至长筒高靴停在他的面前,阮将止蹲下身子,伸手逗弄他。
“人都走光了,还跪着干啥,走呗,和二叔吃饭去。”
阮少游微微别过头,躲过他的手,嗓音嘶哑,“孝子孝孙,无人搀扶不得起身。”
“那你就饿着吧,饿死最好。”
阮将止大步离开,空寂的灵堂里烛火摇曳,到底只剩下他一人。
好冷。
阮少游抱紧胳膊,突然哇的一声,俯身吐出一大口血。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一阵阵抽搐,五脏俱疼,他却又好像没事人般撑着身子直跪起来,指腹狠狠擦去唇上血迹。
从他爹死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中毒了。
什么毒,如何解,他一概不知。二叔清扫了整个镖局,往日老掌柜的亲信非死即散,镖局里的游侠皆都消失无踪。
他还是阮家的小少爷,镖局的少掌柜,却连镖局的门也出不了。阮少游只能低下头,握紧了拳头,看着血一点点从唇角溢了出来,滴在冰凉的地上。
“爹,孩儿不甘心。”
他抱臂弓起身子,微微发颤。
直到那一日。
停灵第七日,有一人来了,来人穿着一身粗布短褐,背上有一柄剑,胡乱扎起的头发显得他风尘仆仆。
阮少游漠然看着那人将香插在香炉上,扣扣搜搜从怀里掏出帛金,却大概只有几个铜板,然后那人转过身,走到他面前。
“跪得膝盖疼了吧,我扶你起来。”
他缓缓抬起头,对上那人的眼。
往后的四年里,阮少游看着那人东奔西跑,为他寻到解毒的药方,看着那人笨拙地学习镖号,带队走镖。
他努力地招揽四方游侠,联结镖局众人,甚至对于状似放荡不羁,只知玩乐的阮大少爷,也从无嫌弃责备之意。
阮少游恍然间睁开眼,清晨的光透过窗纸洒落在地板上,即便是父兄,尚不能比那人更为周全,嵇宜安对他而言,又何止是父兄。
晨光熹微,他抬掌遮眼,抓住了黑暗里的光。
第5章 撑个腰
晴日暖风生麦气, 芳草幽幽胜花时。
马蹄踏草,传出细微枯枝断音,大黄摇扫马尾直来到青云寨前,阮少游拍拍下马来,负手往前走去。
“什么人!”
“作客之人,”阮少游扬扇,“来寻从京城而来的二当家。”
刀架脖子上,他只管往前走去,看门的土匪也不敢下杀手,急匆匆寻人禀报去。不多时,远远魁梧汉子走来,面带刀疤,正是沈老二。
他眯起眼,瞧着阮少游。
“少掌柜年纪轻轻,好胆量。”
“同仁镖局不想淌这混水,这趟银镖如数给你,二当家想要什么,尽管提便是。”阮少游拨开颈前刀,几分玩世不恭,“总归是一家人,不好逼得太死罢。”
“哦?”沈老二面上露出戏谑,“看来少掌柜是回去查了个清楚,这背上的伤倒也没白挨,只是又何来一家之说。”
“众所周知,同仁乃是宁京第一大镖局,背后靠山正是常远侯,而侯爷替圣人掌管九州暗哨——”阮少游拖长尾音,眉头微挑,“如此看来,岂不是一家人?”
沈老二闻言大笑起来,阮少游见状也知自己赌对,朝廷派出暗哨在查贩卖私盐之事,他这平头百姓撞上了祸,自然得找公家人来解决。
他抱胸勾起唇角,“本少爷自己找人劫我家的镖,不犯法吧。”
“买卖不白接,不知阮大少爷有何报酬?”
“镖局里头不干净,若我回去揪出些蛇鼠虫蚁,必当给二当家送来。二当家若有用得着我同仁镖局的地方,不必客气。”
“妥。”
山下,嵇宜安带人押着镖,故意放慢了脚程,小六骑马过来,小声问他少掌柜去了哪里。
“闲不住性子,溜去城里玩了。”嵇宜安边说着点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说辞。
小六一脸不信的样子,“镖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
卒然,四围脚步纷沓,嵇宜安下意识地握住背上剑,最终又松开。镖师们皆拔出刀剑,护在镖前,青云寨大当家肩扛大刀,率人从林子里走出来。
“合吾——”小六喊至一半,大当家已然扬手粗声道,“兄弟们,上!”
众人错愕间,匪寇喽啰们皆呐喊着冲下来,镖师们不得不提刀与他们厮杀在一处,嵇宜安飞身而起,转腕间脚步轻点,周旋于车马前挡下杀招,尽可能地护住镖局中人不被伤到。
“镖头,不用管我们,护住镖箱!”
然而嵇宜安却充耳不闻,横剑划过刀身,他以攻为守,未曾有丝毫杀意。
“镖头!”
阮少游静静立于高处,看着下方混乱战局,见到这阵仗暗自叹气。“这呆葫芦,让他演戏也不知道演像一点……”
银镖里混入了私盐,这件事只有他们和几个老镖师知道,这趟镖不能留,必然要被佯劫去,镖局才得安稳。
而沈老二帮他们的条件是,阮少游回到宁京之后揪出镖局里的内奸,替朝廷暗哨打探出更多私盐案的线索。
许久过后,战局平息,镖师们眼睁睁地看着青云寨的人抢走银镖,可是嵇宜安却拦着他们不追上去。
“嵇镖头,你疯了吗!这可是一整车的银两!”
“这下好了,让这些个杂碎劫了镖。”
“嵇镖头,你在想些什么啊……”
几个镖师愤愤把刀插地上,插着腰转过身去,他们素来敬重嵇宜安,资格不深却办事牢靠,平常对弟兄们也是照顾有加,未曾想他今日却糊涂了去。
“真是糊涂!”
嵇宜安微愣,握紧剑柄。知道实情的老林头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你们也别怪镖头,失镖这事,不得谁都来一回?”
“那青云寨盯了我们一路,人数且是我们几倍之多,嵇镖头素来仁厚,先护着我等镖师,再想货物,你们倒好,如今丢了镖,第一时间先怪镖头。”
“可今日镖头他确实反常,往——”
“嵇宜安!”
嵇宜安握拳越来越紧,闻声猛然抬起头,空山苍林满地狼藉,日光熹微之处,马蹄达达,阮少游绕道下山,从远处奔来。
“怎么了?”阮少游勒马停下,环顾一圈,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