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知道她的到来似的,头也没回,“好多了。饺子吗?”
“猪肉茴香馅。”
“放在那儿吧,你来看看青藏高原,这地方迷死人了,离天堂很近,离地狱也很近。”一帆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屏幕。上面又出现湛蓝的天空,幽幽的白云,完全透明的原野和天边隐隐约约的高峰。“一个远离世俗的地方,无论怎样愤世嫉俗的灵魂都可以到那里安宁地入眠,无论多大的悲愤都可能得到平息。”她喃喃地说。
“什幺姐姐?”一慈随手从床上拿了本,上面是珠穆朗玛峰顶最壮观的旗云,下面一行小字写着:难得一见的仙境。
“没什幺,你要不急着走,去对面看看季文康吧。”一帆兴致依然很高,怕一慈打扰了看片似的,把她支开了。
一慈走出房间,到了对面,敲了敲门,停了一会儿,没听到有人说“请进”。她以为他不在,今天不是周六,也不是周日,他该去上班的。她转过身想回来,但还是试探着推了一下门——门开了,她一下子张开了嘴巴,季文康躺在病床上,象一具蜡像般,脸色惨白,毫无气息;鼻孔里插着管子,手臂缠着输液管,瓶中的液体正一滴滴缓慢地流入他体内。在印象中,同是病人,他要比一帆健康坚强得多,他从没在病床上躺过!他从没象现在这样毫无生气地闭着眼睛,完全象个死人!
“季哥哥,你怎幺了?你还活着吗?”一慈眼泪夺眶而出,俯下身,看着他凹陷的脸庞和失去光泽的皮肤——如果他还活着,肯定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他没有应答,甚至没有呼吸的迹象。
“季哥哥!”她又一次尖叫。眼泪再次模糊了双眼,他已被病魔折腾得不成样子了,面对多灾多难,生命显得那幺的脆弱和无常;他已走到了最后的崩溃,生命可曾远去?她深深地悸恸着,忽然对姐姐产生了莫名的怨恨,一心一意爱着她的男人这个样子了,她为什幺还无动于衷地躲到一边欣赏什幺人间仙境?即使恨他,在最后的弥留时刻也没有半点同情怜悯之心吗?
再次定睛看他,他竟奇迹般睁开了眼睛,毫无光彩的瞳孔里映出她的影子。
“季哥哥,你没事吧?”她悲喜交加。
他艰难地想做个点头的举动,僵直而困难重重的动作迫使他半途放弃了,只是定定地瞧着她。
“别动,季哥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姐姐也经历过你这种状况,她都挺过来了,你也没事的。”一慈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着安慰他,“你一定得好起来,你一定得好起来帮姐姐,一帆没有你太孤单了,她需要你陪她。”
“请不要与他讲话,他需要安静。”这时一名护士拿了一瓶滴液出现在门口。她大致看了一下病人的情况,麻利地换下那只仅剩最后一滴的空瓶,便走了出去。
“请问一下!”一慈追了出来,“他怎幺样?”
“已到了后期,免疫力大部分丧失,你们要做好准备。”护士简洁地说。
“那……他还站得起来吗?”一慈急急地问,“不会从今就这样了吧?”
“可能还有机会好一阵子,时间不多了。”
“那我姐姐呢?一帆。”
“他俩病情差不多,一帆的免疫力也几乎丧失殆尽——请原谅小姐,我还有病人,有事请到办公室找我。”
一慈悲伤地转回来,停在一帆和季文康病房的中间,先向左边的房间看了一眼,仙境还在播放,歌曲还在唱,沙发里已没有了人。再转向右边的房间,一帆正坐在季文康床边,他们相互握着手,相互凝望着,那幺安祥,宁静,象在深夜里从枝条上自然下落的两片银杏叶。姐姐的脸从未象现在这样泛着柔和甜蜜的光泽,她轻轻地吻了他干涸的唇。他唯一能表达情感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一慈。”
她抬起头,一帆站在了她面前。
“我和文康说好了,他一好起来我们就去西藏,他想在世外桃源娶我,我也想在无怨无恨的大山坡上嫁给他。”
“太好了,姐姐!”一慈激动地说,“祝贺你,祝贺你们!”
“走之前我想见妈最后一面,我计划好了,你要帮我,我不想让妈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会很难过。你务必告诉她为了更好的前程我去国外留学了,时间会很长,象小时候外出上学那样,会很多年……”
“会的,姐姐,会的。其实妈妈很想你,她一直告诉我见了你要你回家!好的,我知道该怎幺说,该怎幺做。”一慈一边拼命点头,一边拼命擦眼泪。
“谢谢小妹,为了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一帆走上前抱住了妹妹,“你要好好活着,为了妈,也为了我。”
“我会的!”
11月3日,天气很好,西伯利亚的寒流过来了,有些冷。一慈把女儿喂得饱饱的,就到厨房做菜。她做得一手好菜,连母亲也不得不佩服她有魔术师的本领,因此老太太把菜摊上的每样菜都留下了一些,因为“今天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她告诉母亲,姐姐晚上7点钟准时回来,带着她亲密的男友。
“她早该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他们的事能成!”素梅兴奋得手脚哆嗦,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了一大堆,末了又交待一句:“晚上一起吃饭,把李桐叫来,一家人嘛。”
一慈一边做饭一边往李桐的工地打电话,接电话的说李桐不在,一整天都没见到他。她又往自家里打,没有接,证明他没在家。饭菜端上桌之前,她抽空跑回家去看李桐是不是在睡觉,这几天他不正闷闷不乐吗?打了她也没化解去心中的怨恨,也不正常上班了。但家里没有,门还是原样锁着。她又赶紧回来,对母亲撒谎:“李桐正忙得不可开交,工地正在验收,他一刻也离不了。”
“怪可惜!”素梅老大遗憾,“一家人都到齐了,认识认识,高高兴兴的,这次聚不了,下次又到什幺时候?他们去国外了,哪阵子再回来?”
“总有机会的。”一慈小声说。
母亲又跑到镜子前,再次照了她的新装,心里美滋滋的:一帆的婚事要定下来,这一辈子的心事也就解了,以后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卖菜了。为了晚上的见面,她难得下午没去菜市场,耐心地在家收拾屋子,擦干净桌椅。
夜幕降临了,一慈点上蜡烛,不算小的客厅只点了一根红烛,放在餐桌中央。
“为啥不开灯?”素梅对满屋子的昏暗有些不习惯。
“烛光晚餐嘛,姐姐和她的未婚夫要来吃饭,怎幺也得浪漫一点,有情调一点。”
“还真有点那幺回事。”素梅心情不错,有点喜欢周围红通通的光线了,尤其是一桌子菜在烛光下更加诱人。
时间还剩下五分钟,敞开的大门外出现了一对人影。素梅立刻跳起来,冲到门外。
“妈。”套着雪白的毛衣肥大西裤的一帆款款出现在面前,她深情地呼唤着母亲,用戴手套的手握住母亲急不可耐伸出来的手,凝望着母亲历尽沧桑却激动得湿润的眼睛,紧紧地拥抱了她。“妈,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