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半个小时后,房间里的人出来了。梁靖似乎已经收拾好,也重新打扮了自己。
他穿着一套病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抽紧脊背直挺挺地坐着,一个扶着墙站着。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了彼此一会儿,两人的眼中,都不曾流露出脆弱。
半晌,祝福站起身,上去扶住了梁靖。
梁靖也没有说话,任由祝福把自己扶回了房间。
祝福能来看他,他很高兴。
他高兴地不是祝福对他的关心,而是在他走出病房时,看到的那个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的祝福。
原来他始终在离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没有离开,更没有冲进来。
因为他知道,对梁靖而言,此时最需要的不是自己的支持,心疼,或其它的什么。梁靖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坚忍地挺了过来,而祝福也可以。
所以他始终没有进去。
那是他给梁靖的尊重。
那也是一直以来,他爱梁靖的方式。
此时此刻,就在此地,梁靖也看懂了祝福爱他的方式。
他觉得,一切都像重新有了希望。
而自己刚刚才受的那场苦,也已经是值得的了。
两人坐在床边,彼此相互看着对方,忽然都有些恍惚,仿佛很长的一个世纪都没有相见,没有彼此这样平静地相对了。
一时间,胜过万语千言。
良久,祝福开了口:“我要走了。”
梁靖也抬眼看他,光打在他脸上,他的瞳仁是透明的。
“去哪儿?”他问。
“去美国。”
梁靖于是点点头,侧过目光去看旁边的窗户,看外面的飞鸟。
两人又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把工作辞了,房产证我放在保险柜最下层,我不要了,留给你。密码还是原来那个。存折也还在,我转了四十万的账,接下来一年用。”
祝福每说一点,梁靖就认真地点一下头。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也没有了前几日的疯狂,对两人执迷不悟的那段时光相比,祝福和梁靖都与过去判若两人。
他们只是很平静地说这话,就像一对老朋友。
“我走之后,照顾好自己。”祝福盯着梁靖说。
梁靖又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问:“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祝福如实说。
“去干什么?”他又问。
“读研。”祝福说,“心理学。”
“噢。”
两人又安静了。
“你有一个好名字,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梁靖转过头,笑了笑,伸手轻轻碰了碰祝福的脸,又很快缩回手来,“也许等有一天我从这里出去,还能见到你。如果你愿意,就等等我。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我知道了。”祝福垂下眼睛,也只是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这么急。”梁靖又笑了起来。
“如果后天走,我就明天才来看你。”祝福又说。
梁靖点了点头,沉默一会儿:“那么我还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希望在你走之前亲自告诉我。”
“你说。”祝福一动不动。
“关于那之后的……从我最后一次见到楚思楠开始吧。”梁靖闭上眼,呼出一口气。
祝福犹豫了一会儿:“好。你也应该知道。”
第32章
两个月前。
祝福躺在那张冰凉的床上,浑身赤裸,而身体被绑着,眉心悬着水滴装置。
那是他这辈子以来,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恐惧和绝望。
楚思楠的话,就像魔音入耳,一遍遍响彻在祝福的意识里。
“没有人爱你。”
“也没有人需要你。”
“你是多余的那一个。”
“消失吧。”
好在祝福之前,多少学过一些心理学。他在极端的混乱和恐惧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并且尽量平静地思考可行的对策。他知道楚思楠对他所作的一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魔术,甚至连催眠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心理中的心理暗示。
这种心理暗示,一两次是没什么用的。但如果在长期以下的催眠,不断一遍遍的暗示下,人从心理上就会打开一个豁口,你的潜意识中被强制灌入自己本不接纳的东西。
这是很可怕的。因为人看不到,也摸不着自己的潜意识。可人类所作的一切,都无形中被潜意识所操控着。
楚思楠想利用祝福此时情绪的混乱,和水滴试验下的不安来进行最后一次,最关键的强而有力的打击。
那么就要反其道而行,偏偏不能让他如意。
祝福强迫自己闭上眼,一遍遍寻找意识中的,他从没见过的另一个自己。
迷迷糊糊中,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也许那时候的楚思楠,以为自己这是彻底被催眠了。
但其实,那是祝福第一次,真正见到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也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自己”的一场交流。
“你从来都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他听到这个声音在耳边说。
“但是我从来不活在阴暗里。”祝福说。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在一片虚无里,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一面镜子,涟漪层层,却能看到虚幻之中的另一个自己。
“是的。”
“那让我来告诉你。”镜面里的人伸出了手,点在了层层涟漪的正中。
祝福伸出手去,情不自禁也和他的手掌贴合了。
知道一切都是虚构的,甚至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但他知道,跟自己在沟通和说话的人,是真实存在的,甚至是身体里的一部分。
那一瞬间,许多记忆汹涌而入。
他年幼时的经历,青年时的遭遇,一幕幕,潮水一样席卷了祝福的意识。
原来这些痛苦的回忆,每一幕的画面都是这么清晰,甚至每个细枝末节,都藏在他的意识深处。而他只是不曾想起,也不会去挖掘而已。
那些泛黄发旧的,令人痛苦的记忆,就像被刻意放进了记忆的褶皱,然后缝合了起来,却在这一瞬间,被人拆开,展平,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痛苦吗?”那个声音又问他,“并不。”
“不。”祝福觉得头很痛。
“你所感受的,不过是百分之一而已。你记得这些,隐隐地记得,不是因为你将这些痛苦,不好的东西藏了起来。”忽然间,他又看到了自己,那声音就响在他脑袋里,尽在咫尺,轻声呵气道,“因为代替你受苦的,一直是我啊。”
祝福的头剧烈地疼起来,他想发出呻吟,想要醒来,想要让一切停止,却发现自己练意识都走不出去。
那个声音于是轻笑起来:“你所以为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就像你以为现在我在和你说话,实际上什么声音也没有。你听到的一切,都是你精神领域中,你和我的一场交流而已。这些都不过是我们彼此的想法,却因为在一个身体里,我们内心的一切,都无处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