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起平时寡言,瞧着木讷老实,但心眼子一点儿都不少,比十七和辛家其他人精多了。
果然三日后,辛起汇报道:“大人,小的和莫护卫这几日走访,发现覃州辖下的大半村落并未种稻,反而栽养桑树。以致交不出税收,最后卖田卖地,甚至自卖为奴的也大有人在。”
莫十七也道:“听说之前衙役收税时候,很多地主故意在村落附近侯着,低价收购田地。”
辛起望了杜长兰一眼,又垂下头去,不发一言,仿佛一个木头人。
第162章 养蚕人·二
杜长兰将手边一项文书给他们瞧, 莫十七接过,最右上醒目记着四个大字:劝课农桑。
这要从覃州西南方鸯城说起,鸯城之蚕, 以色好, 茧大而匀,天下闻名。
然橘生淮南则为橘, 淮北则为枳。
养蚕亦是。
若此项政令因上任知州远离百姓, 不接俗务而弄出的糊涂政,还能辩解一二。但上任知州在任两年半, 这项政令持续两年半,便知其心之毒了。
内厅寂静, 仅有莫十七压抑的怒声喘息。
辛起神色不变, 仿佛对此司空见惯。
杜长兰瞥了辛起一眼,又垂下眼, 无规律的点着公案, 脑中思索上任知州之死。
杜长兰原是没想太多,他也以为上任知州病逝任上是意外, 他当着魏厨子面那些掷地有声之词,不过是作恐吓用。
没想到却是有可能误打误撞了。
杜长兰指尖顿住,眉宇如山峰渐拢, 凝成厚重威严。
若上任知州果真死于谋杀,这覃州恐怕要变天了。
“大人。”莫十七抬眸唤他,神色愤愤,对恶人生起杀欲,又忆起近日所见, 对本地百姓十分怜悯:“大人,恳请大人更改此项政令。”
辛起眸如死水, 毫无波澜。纵使杜大人贵为知州,可一干属官不从,杜大人也只是光杆将军罢了。
杜长兰应了一声。
辛起认为杜长兰是在随意敷衍,没想到莫十七是真的信了,真是天真到愚蠢。辛起心中嗤笑。
午后杜长兰再次下发杂务,惹得府内书吏敢怒不敢言,而后杜长兰又遣衙役顶着烈日出府巡逻。
捕头望着他欲言又止,但被杜长兰一个眼刀扫过,又止了话,扭身带着一班衙役出府去。
一时间,知州府内空静。杜长兰令辛菱换上官服充做他,他则一身短打,通过上房后面的巷道绕一圈进入仓库,悄然翻入府房。
仓库非现代狭义之意,时下则是知州府独立院落,不但贮存谷物,金银,武器。一府文书也皆贮存此。
此前杜长兰进入府房,公文册子明显有移动痕迹,若说底下人打整,但架上的尘灰却有厚厚一层,仅在靠门位置的书架上匆匆收拾了。府房门外也有小书吏来往,时不时往府房内窥伺。
这是防他呢。
现下杜长兰随意翻了一本:嘉乐二十五年,天阴,覃州城北有闹事者……
他迅速浏览而过,又翻向后几页,大同小异。
杜长兰合上册子,继续朝后去,越往后走,光线愈暗,册子也逐渐泛黄。
嘉乐三年……嘉乐六年……
杜长兰眉头微拧,又随即抽阅几本,皆是嘉帝刚登基那几年的事。他立刻弃了书架,朝旁边去。
他扭身的一刹那,屋外日光大盛,明亮耀眼的光透过窗格洒落,余晖映出一截八成新的宝蓝色。
杜长兰眯了眯眼,蹲下,从第一层书柜密密麻麻的陈旧册子中,精准抽出那本崭新文书。
他翻开一看,嘉乐二十七年......
杜长兰捏住书页的指骨一紧,算算时间,是上任知州初初上任的头年。
他一览而过,屋外日辉仍盛,但他的周身却萦绕一股冷冽的森然之气,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眼没有一丝温度。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劝课农桑。
重徭厚赋,巧立名目。
春耕秋收之际,田间正是要人,官府却在此时征收壮丁,或修建官道,或修缮城墙,田间焉能有收成?
百姓过不下去,另寻他计。但进城先有入城费剐一层,其后卖菜便有卖菜钱,卖竹篓交竹篓钱,卖木雕有木雕钱,更甚者,城外村民进工做活计,辛苦一日挣得血汗钱,还得交一笔茶水钱。
因着壮丁进城,增加不安因素,衙差维护治安,排查费力。因此这茶水钱是孝敬给衙役的。
杜长兰给气笑了,怪道是他在城中看见来往行人体面,他还当是覃州山好水好,吏治清明,百姓无忧。谁知竟是一州官吏将底层百姓都排除在外。
目所不见,便是世间不存。
好一个假做富庶安乐覃州地,实乃吞人地狱。
杜长兰吐出一口恶气,正欲将册子揣入怀中,忽闻屋外脚步匆匆,他神情一凛,立刻将手中册子抚平,归放原处,而后几个闪身朝里……
吱呀一声轻响,屋门从外面推开。大片日光洒进,映出空中泥尘纷飞。
来人很是谨慎,一人在门口望风,一人迅速在府房巡察,愈往里光线愈暗,那人取出火折子吹燃,举着烛火四下查看,连最里的角落也没放过。
杜长兰四肢并用似壁虎扒着屋梁,后背虚靠书架顶层,借此掩去他的身形。
几个瞬息,对方在杜长兰方才待过的地方驻足,蹲下一番寻摸,将那本八成新宝蓝皮册子忙忙揣入怀中。
杜长兰眸光一沉,忽的,对方起身朝窗边去,杜长兰瞳孔微缩。
遭了,他进来后忘了给窗户重新落锁,不能叫书吏靠近。
杜长兰腾出右手,从腰带扣里取出一枚杏仁,曲指一弹,静谧的府房倏地一声异响。
“怎么回事?”望风的书吏忙不迭进屋,与府房内的书吏汇合。
“在那边。”二人浑身紧绷朝声源去,然而来回寻摸数遍,别说人,连只老鼠都没瞧见。
两人狐疑:“不可能啊,方才你我二人都听到声响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人道:“这是什么?”他撅着屁股,在角落里摸出一颗杏仁。
两人面面相觑:“不会是这玩意儿吧?”
另一人道:“估摸是谁把杏仁放在架子上,方才被风吹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关上门离去,杜长兰阖上眼,并未卸下力气,心中数道:“5、4、3......1。”
府房屋门被大力踹开,两个书吏如虎狼冲入,在屋内大肆搜索。
然而除了被震起的灰尘,屋内空空如也。
两人这才作罢:“原来真是我们多疑了。”
两人陆陆续续离去,杜长兰又等了一会子,实在手足泛酸,这才落下。
他又在府房内搜寻,只寻着零星痕迹,而后他从窗跃出,以刀片卡着窗缝重新落锁。
杜长兰回去时,辛菱几乎在瞬间迎上来,眼泪汪汪:“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的扮演您的时候,真是度息如年,像有一百根针在屁股底下戳我。”
杜长兰面皮抽抽。
辛菱小心翼翼换下官服,双手呈上,杜长兰换衣时,问:“期间可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