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G(6)
柳青冷笑了一下,“我以为你看不到。”
“确实看不到。”
“你又知道是吧?”
“或者我这么问,你的耐心哪一天到尽头?”
柳青一直没有说话,顾平也没有再开口,直到手背被一滴眼泪敲击。
“为什么哭呢?”顾平伸手去摸柳青的脸。
“悲伤。”柳青哽咽着说。
顾平没有再说话,自己摸过了拐杖,艰难的起身,柳青想要帮忙,顾平却摆了摆手,“你去画画吧,我想睡一会儿,头又感觉沉了。”
柳青凝视着顾平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半晌,穿过主屋去了前院。
院子里热的让人难以忍受,可柳青还是抬出了画架,将那副画了三分之二的画置于其上。柳青看着,却连画笔都没有动。
恸哭。
眼泪根本不受控制。
顾平在房内全部都看到了,看见池塘的时候正是他起身离开的时刻。他之所以离开,就是不想看见柳青哭。可现在,他看见那个不羁的男人在院子里哭得那么无助。
为什么不是车祸呢?
顾平想。
或者,为什么不是飞机失事呢?
顾平想。
为什么,不让他突然的离开?
是不是那样,柳青反而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他懂,他一直都懂,这样的局面下,更加难以承受的是柳青。
视线开始模糊了,但顾平知道那不是因为脑瘤压迫的失明,那是咸涩的眼泪作祟。
顾平真希望自己现在在一幢高楼上,那样他就可以跳下去结束这一切。或者,在海上,跟蓝色融为一体。可,事与愿违,他现在在这座山水之间。
入夜,柳青回了卧房,顾平在床的另一边看起来睡的很沉。
柳青坐到了床边,摸了摸顾平略微凹陷的脸颊,又摸了摸那心脏跳动的心口。最后,亲了亲顾平的额头,上了床。
像每一个夜晚一样,柳青抱住了顾平,头蹭着他的腋窝。
“你知道我有多少舍不得的东西吗?”
顾平没有睡着是柳青没有预料到的,他怔了怔,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想一想,哪一样事情都没有做完。”
柳青亲了亲顾平的皮肤,窗外又是钢琴清灵的音色。是卡农,这个调调柳青很确定是卡农。每夜在弹琴的人,是谁呢?
“可这些我现在都觉得无所谓了,”顾平似乎不需要柳青回应什么,只是悄然自语,“但我还是恐惧,而这些恐惧到最后,每一个都跟你有关。”
柳青在听,虽然他不想听,这样的话,听了是又要落泪的。
“我把后来张医生开那个药停了,一吃那个药我好像就要情绪失控。”
“这怎么成?”柳青想起身却被顾平按住了。
“听我说完。”顾平拍了拍柳青的肩,“我真的……怎么说,不在乎还能再活多久,只是,我想每一天,无论是一天还是一百天,我呼吸的时候,都是我。”
柳青咬了咬嘴唇。
“你为什么让我搬到这里来?好像你我都忽略了,咱们不就是想最后安安静静快快乐乐的吗?我今天跟他们都说过了,没有必要,都不要再来。”
“你……”
“就算我明天就死了,也没有关系,我不想……你再受这种煎熬。”
“你别自以为是!”
“那你也别再逞强。”
“顾平……”
“明天开始,还是我自己照顾自己,不方便了,就你来管我,然后你画画,我还在你身边,清醒呢,我就看着你,不清醒呢,我就睡下。”
柳青强忍着眼泪,喉结一颤一颤的。
“柳青,某天我不在了,答应我,想起我的时候,笑笑,别再哭。”
柳青伸手擦去眼泪,硬是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咱们有那么多……那么快乐的回忆,想起来你就笑一笑,等不常常想起了,就找一个合适的人,试着再开始……”
柳青深深的吻上了顾平,他绝不再让这张嘴说出什么。绝不。
顾平被柳青吻得几乎要失去呼吸,然后,柳青用力的压住了他的心口,他说,“顾平,我今年三十八岁了,三十岁开始,我的每一个生日都是你陪我度过,我的生活每一天都有你,虽然也许你并不在我身边,可是你在我心里。我不知道……今年的九月,你是不是还在我身边,但我对面的那张椅子上,那个人,那个位置……”
柳青哭出了声,他再也无法忍耐的哭出了声,“我的爱,只有那么多,它们全部,给了你。”
这一夜,他跟他都流泪了。两个从不轻易流泪的男人,哭得像两个孩子。那些以往都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的倒给了对方。他们不再需要距离也不再需要秘密。
清晨时分,太阳的第一缕光线照进卧房的时候,他的左手缠绕着他的右手,他的呼吸声交织着他的呼吸声,他们刚刚入睡。
傍晚他们才相继醒来,一个吃了药,另一个喝了一点酒。一个画画,一个半靠在床头注视着那个画家,即便又看不到了,他也那么注视着。
他说:夕阳的光线最美。
他说:因为一天又结束了。
5 【Part one-山水之间-End】
夏末初秋,顾平的身体状况有些好转,跟柳青的关系随之也有了改善。不久前他还陪柳青做了一次远足。远倒真说不上太远,但好歹算是离开气氛沉闷的家到大自然里呼吸了一趟。
那天,阳光很好,野餐过后,两人躺在草地上闲聊。话题与生死无关,与回忆无关,就是一些即时的感受。温热的风扫过脸颊,他笑,他也笑。
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个顾平最没好感的客人——他的母亲。顾平也没有勃然大怒,反而坦然的跟这个脸上刻满岁月痕迹的女人聊了一小会儿。顾平知道这场拜访并非偶然,大抵是母亲拜托过柳青。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顾平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与母亲的不融洽,顾平到现在也想不出一个原因,父亲意外过世后,这个原本丝毫不理睬自己的母亲其实反而关心起他来,只是,童年留下的一些固有印象一生大约也难能消散。
顾平不是她的亲生子,而是情妇的儿子。这位被称为母亲的女性患有不孕症,并没有子嗣。顾平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初见她的情形。那女人安然坐在庭院里,享受着下午茶时间,见他过来,并未起身,而是仔细的端详了他一会儿。
这是个并不复杂的故事,没有正房太太刻意荼毒二房太太,没有私生子到家里百般受到奚落,没有遗产继承纠纷。没有,什么都没有。对顾平来说一切很简单——母亲收了钱给了孩子,大太太待自己不远不近,父亲不久后亡故留下的遗产跟债务基本相抵。
顾平从未让“母亲”失望过,一路走来顺顺当当,也竭尽可能的为其提供了体面的社交生涯。相反的,对于生下她的女人,他们五岁一别再未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