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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靡它(2)

听到这句话,戒真和尚陡然仰起了头,反问道:“那与你同行之人……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怎会不记得?令狐熙张了张嘴,却忽然发现此刻头脑昏昏沉沉,浑身又疼痛,有很多事,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努力回忆了片刻,最终还是悻然放弃。戒真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将目光缓缓转向了窟外。

“河陇一带的百姓,陷落之后充作奴婢,被迫摘冠披发、穿兽皮麻衣,不得再着唐人衣衫。有不少老人只要听见中原口音就会泪流不止,还有人偷偷询问:当今天子是否还记得他们这些流离失所的大唐子民?”

陡然黯然的声音带着无需掩饰的惆怅,如一把无形的钝剑,刺入令狐熙的心中。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襟。在那里面藏着那封他无论如何都必须送达的书信,这几乎是自吐蕃围城以来,沙洲与长安之间唯一的联系。

那位一时记不起模样的弟兄,那位与他同袍共进的年轻人,或许已经永远地沉睡在戈壁瀚海的深处,甚至连马革裹尸而回的机会都没有。那么至少,就让自己带着他的遗愿,一点点地接近终点……

远处的三界寺大殿后,遥遥地传来几声钟响。今夜的盂兰盆会已近尾声,希望今晚的这场法事,真的能够引领亡者的魂魄,西去极乐。

这样想着,令狐熙渐渐找回了平静。

二?柏舟

风沙遮盖了月光。

当盂兰盆会的灯火散尽时,莫高山上的大风也一阵阵地加紧了。盱眙之间,苍凉的戈壁荒漠就成为了万马奔腾的战场。

沙暴将至。

黄沙卷积而成的庞云,如同被法会招来的冤魂,阴鸷地盘桓在荒漠中。在它面前,庄严富丽的三界寺也显得渺小了。

令狐熙朝着洞窟深处挪了一挪,还没扭头去看戒真和尚的反应,就听洞外“哗啦”一声,沙粒如瀑布般倾倒下来。

空气中充满土的腥味,所幸并没有多少沙粒吹进洞中。外面的昏天黑地,倒显得洞中愈发清净了。

如此恶劣的天候,即便是骁勇善战的吐蕃人恐怕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令狐熙心中踏实了几分,他轻轻合上眼睛,任疲倦困倦包裹住全身。

对面的壁画下,戒真和尚正盘腿而坐。不知为何,令狐熙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这种淡泊如水的目光自然平静。并且让令狐熙再度回想起了二人相遇时的微妙即视感觉。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戒真和尚呢?

头脑中的混沌依旧,疑惑也被带入了沉眠中。令狐熙不记得启程之后自己合过几次眼睛,但毫无疑问地,唯有这次睡得最深沉。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沙暴停歇了,远处的荒漠里还有风声呼啸,但听上去已经不那么可怕了。

风灯已熄,洞窟中一片漆黑。唯有那破云而出的月光,照亮洞口前一小片积着流沙的地面。

不知何时,戒真和尚已经站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这个发愿长伴青灯古佛的僧人,也只不过是一位韶华青年。他浓密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一刻竟像是藏着说不尽的哀愁。

当令狐熙彻底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他听见了风声中夹杂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吟唱。又过了一会儿工夫,这才愕然听出了吟唱的内容。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熟悉的词句,出自《诗经?鄘风》中的《柏舟》,原曲已佚。这些年来,长安城内的乐坊又有人重新谱曲传唱。令狐熙自认为不通音律,却也对这首《柏舟》颇为熟悉。

此时此刻,乡音在耳、圆月在天,长安却远在千里之外,如何不叫人生出一股浓浓的惆怅?

只是唯一的违和,便是这首中原女子表露心迹的歌曲,怎么会出自于眼前这位年轻僧侣之口?

像是觉察到令狐熙的诧异,戒真停了下来,也不转头,就这样轻轻地说道:“世间执着,至死而靡它,又何止于儿女私情?也可以是为了心中笃信的公理与正义。你身负军中重托而来,虽万死不辞,不也正应了这四个字吗?”

令狐熙胸中豁然开朗,又暗暗叹息自己才疏学浅。就在自愧不如的时候,戒真已经转身取来了什么东西,递到他面前。

“这是刚才我从寺里取来的,吃了吧。”

令狐熙低头,看见了一个不大的瓦盆。盆中盛着用白面与香油烤制的面食,染成红绿不一的颜色——居然是一个盂兰盆会上供奉的佛盆。

见他面露惊愕之色,戒真却道这佛盆原本就是上供神佛,下祭鬼魂,而后赠与僧俗享用的食粮,让他不必介怀。而更重要的是,他若吃不饱,又如何有气力接着上路?

令狐熙这才从佛盆中取出小块,细细咀嚼,却是意外的甘甜滋味。

这时,戒真又把那盏风灯点亮了,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支线香插在地砖缝隙里。未几,袅袅香气腾起,令狐熙深吸一口,浑身的疼痛与疲惫竟然飞快地消散了。

“这是什么奇香?”

和尚并没有回答,反而提起风灯照出了身后的那副壁画。

地上朱门绿户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半空中天花乱坠,无数乐器不鼓自鸣,正是西方极乐的景象。数名身缠飘带的飞天或翩翩起舞、或吹奏器乐,姿态婀娜摇摆。

“佛国的香气滋养万物。香音神与香乐神,都是天国的护法神,他们不食五谷,只吸取香气为生。”

原来如此,令狐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光顺着壁画一路向下,很快落到了画面的核心处。

佛陀在左右弟子的簇拥之下,右手擎着一支莲花,面露笑容。

“拈花微笑?”

即使对于佛学没有太深的认识,令狐熙也早就听说过这个典故。“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笑得是一种无法言语、只能以心传心的境界。

“一花一世界……”他突然记起了这句自己并不甚解的话。

“莲花虽小,却可以包容精妙宏大的佛法,当然也包容得下整个世界。其实何止是一花一叶,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却也都固锁于自己的世界。何时跳出樊笼,何时才能获得解脱。”

戒真的声音,在洞窟中悠悠响起,说得依旧是让人似懂非懂的内容。令狐熙没有追问,却隐约感觉出戒真的话语中别有一番真意。

这让他又恍惚想起不久之前看见的,那片藏在阴影里的哀愁。

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香已经燃到尽头。洞窟外的三界寺内万籁俱寂,突然之间却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山的另一边奔袭而来。

是吐蕃的巡兵。

三?泡影

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戒真已经起身。他脚步轻盈,先站在窟门旁查看了片刻,旋即捡起落在地上的破烂斗篷,扬起蒙在了令狐头上。

“躲到佛像后面去,不要说话,更不要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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