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前任村长鲍穆侠的掌上珍玩,而黑龙沼也正是鲍穆侠前往的目的地。
为了追回被天一教带去南诏的文露与何邪母子,他与女儿一路南下,已然音信全无一年有余。
眼前这尊神雕,正是唯一的消息。
却几乎可以确定,不会是好的消息。
戚少芳从白术的手里接过神雕,细瘦的手指在光滑细腻的神像表面轻轻摩挲。
那是一种只有明教中人才会知晓的暗格。戚少芳的手指从暗格中缓缓退出,指尖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纸张。
四下里顿时安静了。纸张在微微的颤动中被一点点展开,留在上面的暗红色字迹也终于重见天日。
白术拉着苏穆武退后几步。村民们随即将戚少芳团团围住,却没有谁发出哪怕半点的声音。
这让苏穆武联想起了每场战役过后,生还的天策士兵默默拆看同袍遗书时的场景。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人群中开始唏嘘叹息。重新收起神雕的戚少芳,朝着这边走来。
“谢谢你带回鲍大夫的书信。”
她向白术点了点头,略作停顿之后,尤未死心地问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白术叹息道:“鲍大夫为救何邪潜入毒神殿,被天一教所擒,如今……已是毒尸傀儡。”
戚少芳久久地闭上眼睛。明教中人,对情义二字看得深重,尤其是在这举步维艰的困守之下,鲍穆侠的噩耗,无异于雪上加霜。
一直沉默的苏穆武突然开口道:“轩辕社一定会不遗余力将小邪子与鲍大夫的女儿一并救回。”
戚少芳愣了一愣,重新将目光转向眼前的天策偏将。
苏穆武仿佛全然看不见她眼底的流露,依旧将方才缄默时所想的事一一道来:
“刚才我一路行来,望见村外的田地数十亩,却已荒芜有八成。待到冬雪降下,只怕这村子里的人都要吃苦了。”
“我们又何尝不知道这些,” 戚少芳苦涩一笑,“这也不是我们在江津村捱过的第一个冬天。”
“只是,一年不如一年。”
苏穆武直视进她浅褐色的眼眸,仿佛要将自己的思虑送入。
“李渡城已然如此,你们为何不就此离开,迁去其他安全的所在。若是有意,天策可以护送,如若不便,也可提供物质和钱粮。”
似是未曾料到如此体贴的言语竟会从昔日的敌方发出,戚少芳垂下眼帘:“我不会走;这村子里的人,也一个都不会走。”
响应着村长的话语,四周的村民也纷纷郑重地点头。
“我们这些人,当年与教中兄弟失散,带着满身的伤痛隐遁于此处,已有不少人在此娶妻生子,李渡是我们的第二个家园,是生命全部的希冀……可如今那藏龙寨的叛军却将李渡变成了一座死城,那里还有我们的亲人、朋友,一想到他们,即便是走到天涯海角,又如何能够心安!?”
提到伤心之处,不止一位村民低头垂泪,戚少芳也面色泫然。白术正欲劝慰,却听见身旁的苏穆武又长叹一声。
“诸位心意已决,苏某也不便勉强。但只要你们一日留守此处,天策的大营就随时为各位敞开。待返程之后,我便命人送来兵器、粮草,并且协助民兵重新修建防御工事,共同安保此冬。”
戚少芳终于动容:“将军何以……为我等至此?”
苏穆武看了看她,又看看身旁的白术,正色道:“保护百姓,正是天策府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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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将军今日之言,令白某佩服。”
策马行走在深秋的桉林内,白术伸手拈住了一片飘落的黄叶,极为难得地露出笑容。
被他如此称赞,苏穆武面上依旧镇定,心中却泛开了一层小小涟漪。
“天策军纪严明,善待百姓本就是军中法度。”他答道,“更何况那江津村中如今多为妇孺老弱,就算此番不与你来,出手救助却是迟早的事。”
“没想到将军还有如此侠骨柔情的一面。”白术忽然微微一笑:“尊夫人真是有福。”
“尊什么?夫人?”
苏穆武勒马转头,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连摇头:“苏某尚未娶亲,哪来什么夫人?”
这下轮到白术有些尴尬:“是我失言了。”
“没有的事。”苏穆武挥了挥手,“普通人到我这年纪,的确应该儿女成行。只是从军之人经年征战,也不知哪天就化作黄土一抷,倒不如别去祸害良家女子。”
说到这里,他又反问白术:“素闻万花谷中才女佳人云集,可有你的中意之人?”
白术又笑了起来。
“谷里的那些丫头根本看不上我们这些只会利针的郎中,说什么离经已无用武之地。甚至建议我也去寻个唐门的汉子,藏剑的少爷,亦或是天……”
“策”字尚未出口,白术便急急地住了口,但是苏穆武已经听得清楚明白,甚至还稍稍做了一丝联想。
一白一黑两匹骏马沿着洛水南下,渐渐地将随扈落在身后。正午的日光,撒在粼粼的水面上;间或透过头顶稀疏的枝叶,筛在彼此的肩头,带来一些微笑的暖意。
如此一同策马江湖,感觉倒也不错。
只可惜这段行程太过短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大营外。眼看旌旗在望,白术却突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苏穆武看见他从马上的行囊里取出一柄药铲,走向路旁的一株植物。在荒凉贫瘠的林地上,这株开着紫色花朵的植物格外醒目。
“白术,与我同名的药草。”
他将草药举起,放在苏穆武的眼前晃了几下,那神情像极了经验老道的猎手。随后,他取出匕首,动作熟练地剁下了根部以上的茎脉,正欲丢弃的时候,却听苏穆武喊了一声:“等等。”
马上的男人指着他手上的紫色花朵。
“给我。”
“哈?”
似是没有想到堂堂天策男儿也会对花感兴趣,白术虽然迟疑了片刻,但还是选了其中最大最鲜艳的一朵递了过去。
苏穆武接过花,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白术身上。
“这么说,你不是姓白?”
“万花谷中很多孤儿都是以药材为名,我是药王孙思邈从侠客岛返回中原时,在江南东道越州拾到的。”
白术并不讳言出生,而这让苏穆武联想到了什么。
“所以那天你才会对着那只越窑的瓷盏发愣?你长大以后就没有回过越州?”
“没有。”
白术将收拾好的药材收入囊中,重新起身上马。
“我在万花谷中住到十六岁,之后出谷历练,也曾顺江东下,却也只到鄱阳湖为止。”
江南东道,那里距离万花谷,的确太远。
气氛再次沉寂,把玩着手里的紫色花朵,苏穆武忽然有了一个提议。
“我有一位故人,他在钱塘玉皇山脚下有一处别业。待到洛道事了,我便与你一起前往江南……”
说到这里,他直直地看着白术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