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愿意。”
同行的白马为了这句话再次驻步,从马上传来一声不甚响亮、却十分悦耳的回应。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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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美的晴天,也定然会有尽头。
一夜平静过后,洛道的清晨又回归于云遮雾绕的阴霾。
辰时三刻,日光浑浑噩噩,白术已经将毒帐巡视了一遍,转而向北,前往中军帐。
按照昨日约定,此刻戚少芳应当已经差人将李渡城内的详情送到。
守帐的兵士大多是机敏之选,这才不过几天,就已经牢牢记住了白术的模样。也许也听过苏穆武的吩咐,总之见他前来便直接放行。
白术刚掀开帐幔,便听见挡风的地屏后,稍远些的地方有一人正在说话,却不是苏穆武。
只听那声音叹了一口气,道:“将军仁心,卑职本不应反对。然而可是,近些日子自后方调拨来的粮草物资,一次少过一次。卑职也曾与府中督管粮饷之人交涉,得到的消息却是,克扣的源头……竟然在朝廷。”
这是怎么回事?
白术愣了愣,手里的帐幔未及放下,突然吹来一阵冷风,冻得他脖子缩了一缩。
接着他听见了苏穆武的声音:“南诏局势扑朔迷离,藩镇割据,朝内将相不和。如今终于是要轮到天策头上……”
另一人又问:“听说李统领前往南诏之后,亦已行踪成谜。若是……”
“此事不宜再提,以免折了营内锐气。”
苏穆武打断了他,又安抚道:“营内所囤的粮草尚且充盈,况且我们总不能看着那村里的百姓活活饿死。如此就算剿灭了李渡的叛军,治了那些毒人,又有什么意义?”
那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难道将军以为,我们真能够收复那座李渡城?怕只怕,过不了这个冬天,连我们都要被派去南诏,远赴羁縻了。”
白术心中又是一突,随即回忆起此前亲历的融天岭、黑龙沼局势:南诏王野心勃勃,吐蕃蠢蠢欲动,天一教迅速崛起……其中似乎还隐藏着来自中原的不可知力量。仅靠轩辕社已经无法与之匹敌,或许将天策上下调去前线,都未必能够……
发生在南诏的,将是一场真正的战争。白术只觉得脖颈上的寒冷顿时蔓延向全身各处。他并非畏惧战事,但战事意味着更多的伤痛与死亡。
而作为医者所能够做的,也许只是竭尽全力,尽快解决李渡城的毒尸之困。至少让苏穆武和他的同袍少一些后顾之忧。
不知不觉中,帐内的对话已经停止,从屏内走出的正是营内的粮草督运。回过神来,白术与他擦肩而过。
“你来了。”
苏穆武有些疲惫,他向白术递出了一份尤自散发着墨香的书信。
江津村的来书。
白术迫不及待地将信展开,上面果然以密密麻麻的蝇头正书,详细地言明了几个关于李渡城内毒祸的重要问题。
毒祸始于三年前的夏季。最初是李渡城外、长守村附近的新坟遭人刨挖,落葬不久的遗体离奇失踪;待到新坟挖尽,便开始有活人失踪。如此持续了数月,忽然一夜,那些失踪的活人与死人竟然一同“归来”,见人便咬。
几乎在一夜之间,这场“瘟疫”便蔓延开了。
起初,中毒者不是死亡就是变成毒尸。然而不久之后,也出现了一些虽然外表出现变化,但神智依旧清醒的毒人。
待到城中居民有将近六成感染后,那伙自称为藏龙寨的贼人便入了城,接管局势。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李渡成为一座死城。
不幸的是,自从毒尸出现以来,便没有什么对症的良方,最大的进展也止于鲍穆侠用提炼出的粉末证明了尸毒的存在。倒是常常需要途径洛道跑商押镖的商会找到过一个躲避毒人的办法——将他们的牙齿磨成粉末随身佩戴。
但实践证明,服下这些牙粉却起不到解毒的作用。
信笺的最后是一串陌生的名单。他们是城里那些尚且存有理智的毒人,也许依旧在等待着来自城外的救援。
城内的毒人,有理智的、等待救援的毒人……?
久久地凝视着信笺上的某几行字,白术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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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轩辕社的药方与精心调理,几日下来,大营内毒帐中的部分伤员已大有起色,个别毒性轻微的甚至已能四处走动。
这几日,苏穆武一面调济送往江津村的物资,另一面又要应付绝谷一带突围而出的小撮毒人,忙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
这时候,洛道的第一场冬雪也不期而至。
这天傍晚,鹅毛大雪扑簌簌直落。苏穆武正坐在帐内查看邸报,忽然听见帐幔“呼啦”一声,迎面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
“我要进李渡。”
几日未见的黑衣郎中站在他面前,披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仿佛回到了他刚到洛道的那一夜。
白术要进李渡,正是为了戚少芳书信之中的那几个神智尚存的毒人。
“南诏有一群人,在经过天一教的荼毒之后虽然外形发生变化,但是神智清明,并自称‘塔纳’。他们都是以唐门大小姐唐书雁为首的武林人士,先天根基与常人不同;然而李渡城里的毒人均是寻常百姓,这些人身上一定藏着抵抗尸毒侵袭的重要秘密。”
停顿了一下,他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今夜大雪,正是趁机潜入的好时机。”
“今晚?”
苏穆武愕然,这才发现白术已然换了一身花间行头,手里握着的也不再是那支“雾谷灯蝶”。
“你要入城?”苏穆武不禁重复了一遍,“今夜?”
白术静静地回望他。
苏穆武顿时觉得自己头大如斗,忍不住一手敲着额角:“万一被捉了去怎么办?就算被咬了也会中尸毒。你中了毒,谁来照料?”
“我不会变成毒人。”
白术的眼神中又透出了执拗:“要变也是塔纳。”
“你……”
苏穆武被他的自负噎得一时语塞:“这也不是你说了就算的。”
三言两语不合,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白术见他不赞成,也没有再多费口舌,转身又要掀帐而出。苏穆武担心他就这样一头扎进李渡城,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袖道:“再等一等!”
“等?”
白术的侧脸如雪一般苍白:“等到粮草尽绝?还是等到连你们也被调拨去南诏赴死的那一刻?”
苏穆武骇然:“你……听到了前日我与粮草督运的话?谁放你进来的?!”
白术自知失言,又道:“营里规矩我不太懂。但是要罚便罚我,与他人无干。”
听他这么说,苏穆武倒是趁机耍诈来:“你先别走,否则我就治他们的罪。”
似是想不到堂堂天策偏将也会玩这一手,白术瞪了瞪眼睛,最终还是松开了攥着幔帐的手。
“我是郎中,郎中只知看病问诊,这和行军布阵不同。治病不讲究拖延周旋,唯有尽早、从速。早一日入城,便多一份希望。试问将军日后若是受命远赴羁縻,是否还想要心里揣着个半死不活的李渡城,走得不情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