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出书版)(36)+番外
他隐在暗里的手紧紧捏住被褥。
不是没被人欺辱,在客栈阁楼里迎来送往,或是更早的时日,但至少,小叶子是疼惜自己的,有人把他看作宝贝,其它人把他看成狗屎都与他无关,只要小叶子疼自己就好。
为什么会记起来,他脑后的筋又一阵阵抽痛起来,忍都忍不住。
郭氏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名字,转身离开,刚要踏出房门,却又瞥到炕边放着的红木灵位。
小叶子……
自己便是连这个小名都不曾知道过,她也没细想为何小笔会抱着自己夫君的灵位,时承运又怎会让人捧着自己的灵位,只是令小娥取走。
小笔见小娥竟然拿了小叶子的牌位,便是割了自己心肝一般,虽然,虽然那个人其实活着……可,可──
他头痛下并使不出力,但毕竟是男子,力气比小娥大得多,立时便将牌位夺了过来,抱在怀里,叫道:「妳们走,我不会呆这儿,我会走的,我会走的!」
走。
离开小叶子。
喊出这句话,小笔胸口顿时灼痛,炸开似的──要离开小叶子,要离开,脑里嗡嗡作响,又痛得翻搅开来,他还留了丝清明,极力忍住脱口而出的尖叫,只反复说:「我会走,我走、走……」
暗处的方志见状,便要现身,他的任务只是保护好公子,这府上的夫人与他无干。
不过,还没及他有动作,郭氏抿住唇,转身离去,她生性温和,并未逼迫过别人,虽对这奉笔甚为鄙薄,但见他这般痛苦,也生出些不忍。
谁知,她刚出卧房,便差点撞上门口立着的人,竟是时承运!
她微张了嘴,诺诺叫了声:「夫君──」
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踏步进了卧房,默默走到炕边,他的小笔还在反复地说:「要走,走……」眼睛虽然张着,却不知看往何处。
疼得很呢,脸色都白了,浑身都是汗。
他伸出手,手有些颤,整个将他抱住,死命地抱住。
想开口,哪怕叫他一声,安慰他,哄他,可是却堵在喉咙口。
怀里的人还在疼,拼命掐着他的胳膊,他狠狠咬住牙,瞥了眼仍呆立在门口的郭氏主仆,声音却格外平淡:「离开。别再到这里。」
郭氏还想说什么,暗处的方志鬼魅般现身,伸手向外:「夫人请。」
郭氏看到突然出现的方志,吓了一跳,往后退出一步,她一向听夫君的话,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小院。
方志识趣地关上房门。
男人死力地抱住怀里的人,却并不能减弱他的疼痛。
怎么办?
他找到他发白微颤的唇,吻上去。
只是半天,便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要让他醒来,浑浑噩噩的却很开心啊。他悔了,明明知道他在看着,为何去抱枫儿?
他知道自己自私,他想小笔记起一切,能分担些,能和他一起。
很混蛋。
小笔被吻得透不过气,好不容易唇分,却不安地扭动,喃喃道:「小叶……走。走。」
从未被他拒绝,男人猛地将他压在炕上,在他耳边嘶声道:「不许,你不能走。别走。」他抹去他额上的冷汗,又轻声道,「咱们喝药酒,嗯?喝了就好了。」
「焦大哥……药酒……」
「对。」他打定主意,让他忘了罢,忘了罢,自己便做个鬼,伴着他。
「叫出声,会好些,嗯?」
小笔却没像过去发作那般尖叫,他痛得有些迷糊,可是被男人抱着,似乎好些。痛得没什么力气,说不出话,明明知道压着自己的不再是过去的小叶子,是那个娶了宰相老婆的大官,可是好像没差,蓦地,他眼睛一酸,泪涌出来。
男人见他掉泪,心里酸涩无比,凑过去舔掉不断流出的泪水:「我抱着你,会好的。小笔。」
小时候,小笔被管家责罚打屁股,也疼得厉害,只要他抱着,就会好。
他再用力抱着,将他揉到自己怀里。
小笔脸煞白,那种脑里翻搅似的疼痛真是要命,疼得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恨不得跳起来去撞墙,可是他还是能感到眼角湿润的触感。是小叶子。
眼泪很咸呢。
他想和小叶子说。
他不是故意要痛。他真的要离开。
男人忍不住要想,他的小笔可能受过的罪。
他听说过,他的岳丈,宰辅郭廷臣暗地里有一处销魂窝,豢养着大批美貌少男少女,有着各种用处,京中大量官员都曾光顾,赞不绝口。
他用额头抵住小笔的额头,轻道:「我会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男人下了决定,从前不知道郭廷臣也曾参上一腿,如今,只希望为时未晚。
他紧紧抱住小笔,小笔,你忘了吧。
我一个人担着。
将那具薄薄的疼到骨髓的躯体压在炕上,一遍遍吻他的额头、脸颊……他不能让他走,绝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
这时,方里终于将何太医请到。
男人并未起身,只搂了小笔坐起,何太医进屋,见到拥在一起的两人,仍是一惊,却也不说话,直接搭上小笔的手腕把脉。
良久,她眉头微蹙,似是遇上难题不能决断。
时承运一张脸没有半点表情,一双眸子沉得见不到底,他淡淡开口:「给他服我给妳的药。」
何不常柳眉一挑,问:「他想起来了?」
男人抿唇。
「该不会,他之前服了药物受过损伤,很多事情怕是再难回想。」何不常瞧着时侍郎怀中紧闭双眼、脸色惨白的小笔,轻叹声,「不能再服药了,饮鸩止渴,会毁了的。」
男人紧咬牙关,竟无法挽回么?只一昼夜啊,为何自己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伤他,让他……
「何太医,妳想个法子。」让他忘了过往。
小笔埋在男人的怀里,模模糊糊听着对话,却恍然回到以往的某段日子,似乎也有相类的场景,他们给他吃药,他不吃,他们还灌,他不要忘记小叶子,不要!
死也不要!
他大叫起来,声音尖利至极:「不要,不要吃药!」手也狂乱地舞起来。
一巴掌打在男人的脸上。再一巴掌……
男人却任他打,脸上都被抓了几道红印,他仍轻轻给他擦汗,声音轻柔:「小笔,给你喝焦大哥的药酒,头就不痛了。」
小笔似是听了进去,稍稍平息。
时承运看向何不常,别让他痛,别让他痛,隐忍却透着丝狂乱和狠厉。
何不常站起默想,这孩子实是心中郁结外加服用药物,若让他止痛,只是救了眼前,长远来讲却是害了他;可不止痛,会否痛死?
受了什么苦,到这境地?
她回过头看向时承运,刚想开口,男人却摆了摆手。
他其实知道,这是他的错,只能由他承担,垂首抚摩小笔的面颊,悄悄弯了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一旁的何不常看得一呆,从不曾见过这般俊美的男子,哪怕那笑容中含着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