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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29)

水流哗哗地打在解放的背上,象一只催促的手,一下一下推动着解放在极至的快乐里一分一分地前行。

他们都太沉迷于这晚来了许多年,克制了许多年的欢乐里,竟然没有听见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那是一群值夜班的工人,下班之后来洗澡的。

片刻的死寂里,只有水流声与男人低沉的呻吟,在闷热的空间里回荡。

突然有人大叫:“抓流氓啊!”

最先惊醒过来的,是爱军。他一侧头,看见了冲进来的几个人。

接下来的所有动作,都是出于本能,象母兽面临危险下意识的护犊行为。

爱军抓过被甩在一边的内衣,胡乱地裹住解放的头脸,用尽力气把他从身上推开:“快跑!”他听见自己几乎不象人类的嘶喊:“跑!快跑!”

那几个人已经冲了过来,赤裸的爱军扑上去拦住他们。

被衣服裹着头脸的解放想拉住爱军,却被他一脚狠狠踹开。

“快跑!混蛋!快跑啊!”

解放开始往门口跑去,有一个工人跟上去,要抓住他,太滑,失了手,又被扑上来的爱军抱住了腿。

解放跑到外间,胡乱地抓起一把衣服,裹在身上冲出浴室的大门。他听到爱军的声音,绝望的,喊劈了的声音:“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了,你给我记住!”

爱军被用力地按倒在地,他听见有人在说:“那一个跑了,呸!我没穿衣服,没法儿追。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又有人说:“你看清了脸了吗?”

“没有”那人答。

爱军听到这话,一下子失了全身的力气,瘫软下来,被反剪了双手拎起来。

“没事儿,有这个就行。就跑不了那个!”

他们把他押到外间,发现原来是蒋爱军,平日里那个安静的微笑的年青人。

他们发现他仍在笑着。

解放迷迷糊糊地跑回了军队大院的家,这些天他一直在那里住着,他倒在床上,死了一般。

母亲被惊醒,走到解放房间,拉开灯,看见半裸的儿子,地上零乱的衣服,儿子的脚划破了,正往下滴着血。

第二天,解放醒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处于一种真空的状态。

然后,晚间的记忆嘶嘶地流进了脑海,象一条蛇。

他仿佛听见爱军喊:快跑!快跑!从今后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了!

解放一个激灵跳起来,发现自己好好地穿着衣服。

他连鞋也不及穿上,就要冲出门去。

门开了,母亲进来,“夸”地落了锁:“你要去哪儿?”

32

母亲问解放:“你要去哪儿?”

解放觉得头痛欲裂,舌头象块粗毛毡子,又硬又糙:“我去厂里。”

母亲的动作却快他一步:“你不用去了,我去过了。已经帮你请了假,我们一家今天就去山东。”

解放说:“我要去厂里。”

“去厂里干什么呢?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你处理吗?”

“......是!”

“你能说说是什么样重要的事吗?”

解放艰难开口:“妈......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母亲打断他的话:“儿子,你以为妈老糊涂了吗?不,妈老了是不错,可还不糊涂呢。你想说什么,妈清楚得很,可是儿子,我告诉你,不成!今天,你去不成厂里,你心里想着的事儿,也是不成的。”

解放问:“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母亲显得有些疲惫:“你爸病了的时候。”

解放低下头,原以为自己掩示得很好的。却原来,到底, 父母经历得太多太多了。

解放说:“我要回厂!”

母亲出乎意料地笑了,盘腿在门口坐下:“我跟你爸,是组织牵的线,在那以前,我只知道他是年青的英雄指挥官,我在台上演戏唱歌,他来看过几次,他的脸我都没有看真切,突然就说要结婚,我心里头,恨毒了他。不,我那时还小,不是你想的那样有别的人,就是不想跟个话都没有说过的人过一辈子。可是,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现在他走了,我觉得,我也死了半个。解放,如果你今天要去厂里,也行,就从妈的尸首上跨过去吧。“

解放跪下来:“妈!”

母亲伸手摸摸解放的头发与面孔:“儿子,妈的另半条命,是为你还有小妹活着的。我们去山东,再回来时,重新做人!”

郁解放一家,就坐了那天早上的一班火车去了父亲的老家。

父亲的骨灰下葬后,一家人住在山东省军区父亲老战友给找的房子里。

母亲就在安顿下来的第二天,病倒了。

解放守了母亲半个月。

他觉得他做了这辈子最怯懦的一件事。

怯懦而鄙下,现在的这个人,已不是郁解放,不,他不承认这个卑鄙无耻的胆小鬼是郁解放。那个也曾犹豫害怕,但是没有如此自私的郁解放。

如今这个身躯里的,是一个混账东西。

他不知道远方的爱军怎么样了,没有任何一点消息会传过来。

在这里,他倒是听说了另一件事。

军区里的一位军官,跟驻地附近的一家中学的一个女教师,有了不明不白的关系。此人被开除了党籍与军籍,关了半个多月后,被遣送回家了。

因为算是位有头有脸的同志,所以事情没有公开,但是,消息依然象长了黑色的翅膀一般在整个军区飞散开去。那位女教师也被学校开除,不知去向。

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议论,打探,评判,讥笑。

这之后的一天,解放于凌晨时分从自家二楼的窗子顺着水管爬下,回到了北京。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年底。两年以后,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八二年,深圳经济特区成立。

这几年,郁解放一直呆在北京,只是不再在那家军工厂上班,他辞了职。

奇怪的是,郁解放头脑中,有关他回北京直到八二年这段时间的记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对生命里至为重要的一段不复记忆。

没有病痛,没有外伤,没有衰老,怎么就记不起事儿来了呢?听上去,象天方夜谭,或者说,是鬼上身。

医院里,也不会治这种病,只有援朝一个人曾试图帮助郁解放治疗这个毛病。

援朝找的是他母亲的一位旧同事,一个海外归来的文革时被打翻在地的老医生。这位老者半含半露地说,这可能是一种自我强制性的失忆。也许,找到了那个被当事人刻意掩埋于心中的事件,有可能唤醒沉睡的过往。就象解一团乱麻,得找到那个头绪。

可是,那个头绪,谁也不会帮解放去找,援朝知道,但他不能说。

因为,那是一个所有有关的人都想忘掉的头绪。

郁解放还记得家人,周遭的朋友,象援朝,跃进他们,也记得童年少年时的所有事,包括他曾那样地爱过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