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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34)

口号,怒斥,谩骂与恶作剧似的体罚,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到最后,爱军的眼神都有些散乱。“但是,他好象还挺清醒,他心里是清楚的吧。”蔡卫东说。

主持批斗的人心里也明白,这种公开的批判也不过是造一造声势,给蒋爱军心理上造成一定的压力,若想问出点儿什么来,还得靠暗地里的审问。

从那一天晚上开始,审讯蒋爱军的工作轮番展开,主题只有一个:那个同案的流氓到底是谁?

蔡卫东向前一晚的那一组偷偷打听了,他们说,蒋爱军的嘴巴象是给胶粘住了,一晚上都死不开口。

“比地下党还坚决呢。”他们说。

蔡卫东与另一位工宣队的小头目负责第二天晚上的一班审讯。

蔡卫东进到那些特别腾出来关押爱军的办公室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蔡卫东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才确认靠在墙角坐着的那个人是爱军。

他的脸色呈一种奇怪的青灰,“他看到进来的是我,他好象,轻轻笑了一下。”蔡卫东说。

爱军把头靠在墙上,似乎是略略松了一口气,他的手换作被绑着身前,他抱着膝盖坐着,那样子,居然象个受了委屈又不肯说的孩子。

“跟我一组的是工宣队的一个老师傅,姓杨的,解放你也认识,那一年,杨师傅的女儿生重病要做手术,你,我,爱军,我们都给他捐钱的。杨师傅早就软了心肠,他看屋里再没别人,就走过去,替爱军松了手上的绳子,又脱下自己的大棉袄,给爱军盖在身上。”

“爱军他说,多谢。”

爱军靠着墙打起盹来,渐渐地就睡了过去,额前的一缕头发披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了让人替他痒痒。

“我问杨师傅,我们这伙人,到底在干些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弄不清楚。”

那一晚爱军一直安安静静地睡着,可以听见他细微的呼吸声,轻轻的咳嗽声。

“我跟杨师傅也犯了困。大概到了半夜的时候,我们突然听见爱军的叫声。”

蔡卫东跟杨师傅冲到爱军跟前,看见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前方。

“我想他是睡魇住了,我轻轻摇摇他,我说,爱军爱军,我是师傅。”

“爱军好象清醒了一点,看着我好半天,他喊:师傅,师傅。”

蔡卫东终于流下泪来,“他叫我师傅,叫了好多声呢。”

解放把头埋进胳膊里。

蔡卫东继续他的叙述:“杨师傅站起来说,他去弄点热水来,说要泡一点儿茶。爱军看他走出去,抓住了我的手。”

“爱军小小声地说:师傅,我求你一件事。”

“我说,你不用说,我都明白。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爱军笑起来,师傅你是个好人,他说。”

“后来,他把头转到一边,看着窗外。我记得那天是十六,月亮又大又圆,就挂在窗口,好象个大银盘子。爱军说,他说......师傅,你知道吗?这事儿......真幸亏......没摊在他头上。”

杨师傅进来了,端着热腾腾的茶,那超大的搪瓷茶缸子,是工人们都爱用的。

解放想,可不是,他们都爱用那个,自己的那个,还是爱军送的,上面印着“先进工作者”的字样。

杨师傅把茶送到爱军嘴边,爱军凑着他的手喝了一气,也不怕烫,大概是渴坏了。

杨师傅说:“别做傻子,早点儿把该说的该出来,劳教判刑,几年过去出来重新做人,强过现在这样子受罪。”

“爱军他说,他不会说的,他答应过人家,要护那个人周全的。”

那一天晚上,他们没有审爱军,爱军睡了几天以来的唯一的一个好觉。

“早晨交班的时候,爱军醒了。我跟杨师傅我们走出去的时候,还听见他说:多谢。”

批斗会还在进行,不过时间缩短了一些,有人提出给爱军挂了牌子,上面血红的大字:流氓蒋爱军。上面一个同样红艳艳的大叉。那么浓丽却残酷的颜色。

第三天,有人提议,女流氓被批斗时,脖子上是要挂破鞋的,为什么男流氓不挂?

“男女不是平等吗?”他们笑说。

“厂后头垃圾堆里有好些破鞋呢,要找出个两双来太容易了。”

于是,第四天,批斗会召开,爱军被押出来时,人们看见他脖颈间果然挂了一串破鞋头。

他的衣服已经脏得不堪,袖口领口被豁开大大的口子,人也是几天没有洗脸了,可是怪的是,他看上去还是干干净净的。

“大家私底下都这么说。”蔡卫东说。

这之后,蒋爱军提出想要纸和笔,想给老妈与爱人写信。工宣队也答应了,但只是要他保证,同时也要先交待材料。

“既然不想说,写也是可以的。”

蒋爱军写好的信藏在他身上,原本工宣队是要拿出来查一下的。

可是,他们没有来得及。

因为,那一天,他们决定,第二天,他们要押流氓分子蒋爱军去游街。

那天一大早,蒋爱军趁着被押出来,人们不备时,用肩膀撞倒身边的人,冲到了厂部的顶楼。

厂部顶楼的小门是从来不上锁的,那锁早就坏了,厂部的人喜欢冬天午休时到顶楼上去晒太阳。

那里有很好的太阳。

这个大家伙儿都知道。

爱军,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他们冲上去时,看见他面朝着他们站在顶楼的边儿上,然后笑一下,往后一仰,人就下去了。”

解放抬起头来,看着蔡卫东:“蔡师傅,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现在去吗?”

“是啊。”解放说。“现在就去,我要现在就去找他。”

蔡卫东带着许解放与徐援朝来到墓地,这里离市区挺远,等他们倒了三四趟车到达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那一方小小的石碑上,嵌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静静地微笑。

解放认出那张照片,还是爱军插队他参军的那一年,他们一同去照的。这以后的几年里,爱军再也没有单人照。

解放说:爱军,我回来了。

从墓地上回来后,徐援朝跟蔡卫东道别,蔡卫东说:“好罗,这事儿了了之后,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徐援朝问。

“回老家去。我不在厂子里干了。”

“一路平安。”援朝说:“多谢你。”

徐援朝把一直一言不发的解放带回自己家,他不想他今晚自己呆着。

解放终于开口:“援朝,让我一个人呆着好不好?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我还欠着人家的债呢。”

徐援朝点点头,替他关上了门。

第二天,解放一大早就出来了,他对徐援朝说,想去找干妈和古兰。

徐援朝想一想,点点头。

援朝忽然发现解放的头上落了一些灰,就用手替他去掸。

没有掸掉。

细一看,哦,原来不是灰,是解放灰白了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