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一位工人笑说:“脸都不要了还穿他娘的什么衣裳,就这么押下去得了!”
爱军死死地扒住储衣柜,两个人上来强掰开他的手指却不能办到。
这时候,有人站出来说:“还是给他穿上衣裳吧,不是要脸不要脸的问题,这么冷的天,光着身子冻一夜是要出人命的!”
爱军认得来人,正是自己的师傅。
蔡卫东蹲下来,拿了衣裳给爱军一件件地套上。
离得这样近,爱军看见师傅眼里全部的情绪,而蔡卫东也看见爱军竟然微微向他笑了一下,动动嘴,做一个“谢谢”的口型。
一群人把爱军押到楼下的厕所,把他捆在水泥水管上。动手捆的,是一个新近才进厂的小青工,今晚的事儿,似乎对他是一个极大的刺激,他下手狠劲地捆着,绳子几乎陷进爱军的手腕里。
他们锁上了厕所的门。果然留了两个人守在外面。
外间过道的对面,是澡堂的值班房,有床铺被窝,他们就窝在里面过了一夜。
爱军被锁在厕所里也过了一夜。
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那一晚,爱军是怎么过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消息便在厂子里飞传开来。
还没到中午,澡堂门前就挤满了人,探头探脑地想看个究竟。
那一天,厂子里基本上就算是停工了。
最后打开厕所的门把关了一夜的爱军押出来的那一帮子人,那个时候,他们还保留着文革时的旧称号:工宣队。
蔡卫东说:“爱军出来的时候,出人意料地安静呢。脸有点发青,可是神情就跟平常来上班时是一样的。也没有耷拉脑袋。所有的人看到他都打一个愣,人群里突然就静了一下。接着才轰地响起一片议论声儿来。”
工宣队的几个头头把人群扒拉开,把人带到厂办的一间空屋子里锁好。
厂里的头头脑脑们,在隔壁的一间房里开了个紧急会议。
他们做出了一项决定。
先把蒋爱军这个人留在厂里,召开批斗大会,批他个彻底,并且,叫他交待出与他通奸的人,然后,把那个家伙捉拿归案,两个人都送去劳教。
厂子里迅速地成立了看守小组,十几个人,轮换着值班看住蒋爱军,蔡卫东也是爱守小姐的成员之一。
厂领导考虑到蔡卫东是蒋爱军的师傅,平时接触比较多,说不定可以在审讯的时候帮上忙,能尽快地问出点儿什么来。
蔡卫东私底下跟工宣队一个平时处得不错的头头说:“这个,开批斗会,好不好呢?现在,已然不是过去工宣队全权说了算的年头了。”
那小头头说:“我劝你千万再说这种话了蔡师傅,要不然,把自己个儿也拖进这摊泥水里去划不来。这种人,那就是人渣啊,千载难逢,书里头都没见过的,正好做反面教材提醒众人。厂党委和工宣队已经决定的事,也由不得人多嘴。”
蒋妈妈与古兰也得到了消息了,她们跌撞着来到厂子里想探一探情形,却被拦在了外头。
蔡卫东说:“我猜,蒋妈妈与古兰听到这事儿第一个想到的可能的人就是你,郁解放。除你之外,不作他人想。厂子里人看你跟爱军也就是打小的好朋友好兄弟,你又是高干子弟,大家猜不到你身上,可是,谁能比爱军的老妈跟老婆更了解你跟他的感情?尤其是蒋妈妈,多少年看在眼里头的,只是,她死也想不到那一层上去吧。”
郁解放从蔡卫东开始叙说的时候就一直抖个不停,打摆子似的。
援朝示意蔡卫东停一停,拿了热水递给解放叫他喝一口,解放推开来对蔡卫东说:“求你蔡师傅,求你接着说!”
蔡卫东说:“我老也忘不了他们娘儿俩在厂门口时的样子,她们倒成了活靶子,叫人指点着,说什么的都有。其实那个时候,爱军的媳妇儿有了孩子了吧,算算孩子后来出生的日子大约是不错的,这个,连爱军自己都不知道。”
解放觉得自己的脑子里翁翁地响着,他做了什么呀!他和爱军,这样苦地爱了一场,可是,却原来,郁解放如同最可恶的刽子手,亲手把自己的幸福与别的人一天一天的日子一寸一寸地斩断了。
一整个上午,厂子里都沸沸扬扬地传递着各种传闻,所有的人都在猜测着,接下来厂子里会怎么处理这档子事儿,更多的,是猜测着另一个逃脱了的人,那个人到底会是谁呢?
有人私下里互相询问:“真是奇了奇了,就说耍流氓吧,两个男人到底怎么个耍法儿?”7CE668C我用苛:)授权转载 惘然
那个被问到的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变态!”
有那有年纪的师傅偷偷地说:“要说这事儿呢,也不算太稀奇,自古就有的,那古时候的皇帝,就有找了男人进宫去鬼混的。还有专门的书上画的写的都是这种事儿呢。真正的反动黄色啊。”
“不会吧,皇帝还不是想要哪个女人就是哪个女人,就这样还用得着弄个男人来混?”
“这你就不明白了,这些人,都是脑子里有病的,就象精神病,得上了脑子就不作主了。”
“可是看蒋爱军,真是不象那种不正当的人啊。”
“人脑子里的事儿谁能看得透,越是不言不语的,变态起来越是厉害。”
到了下午,厂子里的广播响了,把厂党委与工宣队的决定宣布了,批斗会今天下午就正式开始。
厂子里沸腾了。
35
蔡卫东说:“咱们都见过无数次的批斗会对不对?可是,你们没有见过那样的。”
冬天黄黄的软弱无力的阳光照进礼堂,礼堂里热火朝天,男女老少的脸上都是无比亢奋的表情。
爱军被反剪了双手押在台上,本来是头冲下的,有人大声叫嚷着:“让流氓的脸暴露出来吧!”
又有人接茬:“这种人就不要给他留脸啦!”
于是有人揪了爱军的头发把他的头抬了起来。
他的脸瘦了一轮,眼睛微垂着,似乎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若是站得近,却可以看见他额角与颈间激跳的青筋。
爱军的衣服还是那晚匆忙穿上的,衣襟有点歪斜,半敞着,露出半个冻得青紫的胸膛,蔡卫东想,他一定很冷吧。
有工人大喊:“叫他坦白交待,奸夫是哪个?”
许多人的声音要叫:“交待!交待!”
爱军的沉默激怒了身后押着他的人,他一脚对着他的腿弯踹了过去,爱军栽倒的时候,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再被拉起来的时候,人们看见从他鼻子与嘴角里流出来的鲜红的血。
爱军始终一言不发,他被动的如同受难者的神情与姿态,使得群情激奋的人们气愤里又有着隐隐的疑惑。
有师傅想起爱军平日的沉静有礼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鬼迷了这年青人的心窍,让他做出这样的事,让他在受这样的罪?
蔡卫东说:“兴许,许多许多年以后,他们依然不能够想明白,但是他们都跟我一样,永远也不会忘记爱军这一天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