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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32)

蒋妈妈却在这一年里病重,古兰明白,老人没有多少日子了。但是,她还是尽心地给她治病。她开始发现,每周都有人替她结掉医院里的账,古兰问援朝,援朝不肯回答。

古兰说,如果援朝不说实话,她不会再与他来往。

援朝说:“古兰,我问你一句话:你恨不恨爱军?”

古兰刷地流了一脸的泪。

援朝说:“你要是不恨爱军,就让爱军安心一点。好不好古兰?”

蒋妈妈于那一年的秋天在医院里去世。

那一晚上,在老人弥留之际,有个人,悄悄地趁着古兰去医生那里,援朝又带走了蒋清时,进了病房。

蒋妈妈突然有片刻的清醒,清清楚楚地叫出一个名字:“解放?”

解放把她的手贴在脸上:“干妈!”

蒋妈妈好象笑了一下,看不见的浑浊的眼看向解放,她说:“都是我的儿子啊。”

解放把头埋进她枯瘦的手里,那里的温度一点点的消失了。

这一年的年底,解放在股票生意上大赚了一笔。

他想着,把自己所有的钱,加上借来的一部分,继续投下去,只要再来这么一次好机会,他就收手,然后,把钱留给蒋家,自己想去一个地方。

可是,郁解放却遭遇了股灾。

他几乎一无所有。

郁解放,陷入了人生的又一个低谷。

解放变得酗酒无度,他觉得,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在醉的时候,郁解放才是快乐的。他常常在一片昏沉里,看见他最想念的人。

“爱军。”他轻轻地喊他。可是爱军的面容是模糊的。

终于有一天,解放喝酒喝到酒精中毒,被赶来的援朝送进医院洗胃。

迷糊中,解放只觉得有人在搬动他的身体,然后,有冰凉的带着异味的液体灌进自己体内,翻江倒海一般地折腾。

等到一切肉体上的痛苦渐渐平息下来以后,解放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有查房的护士过来,解放看见那位护士的手。

她的手上,有一枚戒指。

黄金的戒指,有年头上,戒面上,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鱼。

郁解放突然抓过那只手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的痛掣心肺的记忆翻涌上来。

34

时间倒退回到一九七六年的冬天。

解放从山东逃回了北京。

走时太匆忙,只带了刚够买车票的钱,两天一夜,解放只喝了一点儿水,全然忘记了饥饿,离北京越近,就越是慌张害怕,越是明白,那一晚自己的逃离有多么糊涂,错得有多离谱。

到了北京,才发现,地上积了一层雪,原来,此时的北京,已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哭着闹着,拼了命似地要回北京的小小的自己,回来时,也是这样的一场雪。

那时的勇气,那时的无畏,那时的坚持,竟在这岁月里给磨光了吗?

解放没有回家,走得匆忙,他也忘了从母亲那里偷来家里的钥匙,他去找了徐援朝。

援朝一回到家,就看见门口蹲着的解放。连忙把他拉进自己屋里。

援朝家里只有母亲在,母亲因为以前援朝的事已经有些痴呆呆的,很多年后援朝才明白,这个毛病,叫做老年痴呆症。

援朝说:“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解放几乎冻僵,傻笑了一下,道:“我,跳窗子逃回来的。”

援朝用一件军大衣兜头给他披上,痛骂道:“冻死你这个混账王八东西!”

解放拉住他问:“援朝,爱军呢?”

援朝问:“你,没去他家?”

解放说:“我在他家门口绕了好半天,门是锁着的,干妈他们都不在。”

援朝说:“他们,好象住到古兰娘家那边去了。”

解放愣愣地问:“爱军呢?爱军也住过去了吗?你知不知道地址?我......”

援朝突然叫:“解放!”

“什么?我得去找爱军,我得跟他说,我,现在,啥也不怕了。我要跟他在一块儿,坐牢批斗,怎么着都行!”

援朝又叫一声:“解放!”

“怎么?还是说,爱军已然被送到拘留所了?那这样,我今儿就去自首,这事儿,没有一个人承担的道理!”

援朝死劲拉住在走出去的解放,用力甩得他一个踉跄:“你给我回来!你别让爱军的一番牺牲落了空!”

解放睁大眼:“援朝,你说什么?”

援朝的脸上堆积着许多的悲悯,那么沉重的感觉,似乎把他压得嘴巴无法张开。

援朝缓缓地说:“解放,你先在我这儿吃点儿东西,完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去见爱军吗?好援朝,你真是好兄弟,你帮我把爱军藏起来了吗?那我现在就去见他。”

“不是,解放,不是去见爱军。”

“不见爱军还见谁?我谁也不要见,只想见爱军!”

“见了他,他会告诉你所有的事儿。”

直觉里,解放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此刻的他,如同一个傻了的孩子,固执地不想去看将呈现在面前的东西,傻傻地又重复:“我只想见爱军。我不要吃饭,也不要见别人。”

援朝到底还是把他带到了一户住家门前。

普通的胡同里的一件厢房,敲开门,一个人站在门里。

解放是认识的。

爱军的师傅,蔡卫东。

看到解放,蔡卫东总是阴沉着的脸上闪过一道奇怪的神色,太快太复杂,让人抓不住的情绪。

援朝说:“蔡师傅,郁解放来了。”

蔡卫东略一犹豫,把两个让了进去。

援朝坐下后说:“蔡师傅,咱们明白人不说别的了,郁解放在这里,你能不能,把爱军的事,从头到尾地告诉我们?我前些日子问你,你总不肯说,说是要等一个人主动来找才能说,你等的,是不是郁解放?”

蔡卫东把脸转向解放,一字一字地说:“徐援朝说的不错,郁解放,我等的就是你,我要把事情全告诉你,一丝一毫也不会走样,你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记住!你得答应我,你不许忘罗,你得好好记住。”

解放觉得象有一只大手紧紧地扣在自己喉咙口:“我向你保证蔡师傅,只要是爱军的事儿,我辈子都会牢牢地记住!”

蔡卫东开始说:“那一天晚上......”

听到四周抓住自己的人的对话,爱军明白,解放,逃脱了。

他居然笑了起来。

抓住他的人实在惊奇:“啊?他居然还笑得出!”

又一个人讶异的声音:“是蒋爱军?”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家伙,居然是个流氓。”

“真是百年难遇的奇事儿,男人跟男人耍流氓!”

“这可不能轻易放过罗!要不要押送到派出所?”

“先关他一夜再说!明早先向厂子里汇报。”

“关在哪里?”

“关楼下厕所里吧。拿绳子拴好了,叫人看着,跑不了!”

“成!喂!”有人踢一踢蒋爱军:“先穿上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