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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31)

蒋清想,也许,他家里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或者,那个儿子在很远的地方,或者,怪叔叔已好久没有见过他的儿子了吧。

这个内秀的孩子,非常喜欢看小说,有着丰富生动的联想能力。

第二天,蒋清果然又在这块空地上看见了那位叔叔。

他的身边,停着一辆崭新的,最新式的自行车。那么漂亮夺目的色彩,简直叫人无法呼吸。

解放看见孩子走过来,连忙迎上去:“小清,来看看这车,你喜不喜欢?”

蒋清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解放微笑:“我认识你徐援朝叔叔。”

听到熟悉的名字,孩子彻底地放下了戒心。神情里一瞬间里流露出的信任与愉快几乎逼出解放的眼泪。

解放把孩子扶上车:“坐稳罗。骑自行车,最要紧的,是掌握好平衡,不怕摔。我保你两天就能学会。”

实际上,孩子的身手轻盈,平衡感却并不好,总是顺着左边倾倒。

跟他爹一样啊。解放想,遗传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解放站在他的左侧,替他把着龙头,蒋清的头上很快浮了一层细汗,可是,他很快乐,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笑。

孩子又是一个倾斜,跟车子一同倒向解放。解放抱住他,以妨他摔下去。

孩子暖烘烘的身子贴在他怀里,解放忽然大力地拥住他:“儿子!”他低声地叫。

孩子不安地扭动两下,从他怀里挣出来,跳开两步看着他。

解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笑起来:“不怕的,再来试试。当年我学车,摔得膝盖都见了骨头。来!”

不不不,摔得膝盖见了骨头的,是爱军。

解放天生运动机能优异,骑那种有大杠带后座儿的旧式自行车的时候,是多大?七岁还是八岁?把腿套在大杠里,一拐一拐地踩着脚踏,满大院地窜,灵活得如同马戏团里的小猴子。只有爱军那傻孩子,摔成那样,最后被解放背回家。

渐渐的,蒋清能在解放的扶持下骑上一小段了。太阳也渐渐地落了下去。

解放说:“明天,还是放学后,咱继续学,好不好?”

蒋清来不及地点头。跑得远了,还回过头来向解放招手。

回到家,妈妈已经回来了,她今天没有夜班。蒋清很高兴,妈妈在家,意味着他与奶奶都是新鲜的菜吃了。

古兰看着儿子晒得红扑扑的脸,笑问:“又疯去了吗?”

蒋清说:“学骑车了。妈,我上中学后,能给我买辆旧车吗?我们班的同学说,旧货市场的一辆自行车不太贵,买回来找修车的调一下跟新的一样好骑。”

古兰随口问:“跟谁学车呢?”

蒋清说:“跟叔叔。”

“援朝叔叔?”

“不是。是一个新的叔叔。他说他跟援朝叔认识的。”

古兰手里的筷子叭地落地:“什么样的新叔叔?”

“挺高的个儿,嗯,是姓许的。”

古兰大力拽过儿子:“谁叫你跟这个人来往的?你是什么时候碰到他的?有多久了?说!”

蒋清被母亲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住了:“就......就这两天见过......前些天......他老常......看我们玩的......他说他认识援朝叔叔的......”

古兰说:“你给我听好罗儿子,从今往后,不许你跟他在一块儿!听见没?再让我知道你跟着他学车或是做别的什么,我会敲断你的腿!看着妈!妈说到做到!”

蒋清被吓坏了,不住地点头点头。

里屋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兰子,你们娘儿俩说什么呢?”

古兰直起腰来说:“小清不听话,我说他两句,没事儿的妈!”

转身又嘱咐孩子:“这件事,不准对奶奶说,听见没有?”

第二天,解放没有等到蒋清,等到的是古兰。

古兰看着眼前的男人。

古书上说,恨不得生啖尔肉,古兰觉得,正是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觉。

深刻的,咬牙切齿地恨,恨到心都揪起来。

那么,对爱军呢?古兰无数次地问自己?对爱军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偶尔,心头倏然而过的,也有恨意,但是,古兰发现,比恨更绝望的,是爱。她至今竟然不能不爱那个爱着一个男人的她的丈夫。

古兰走过来,定定地看着解放,开口道:“请你以后离我的孩子,离我们家远一点!或者说你觉得害我们害得还不够?”

说完她转身就走,一分钟也不想多看这个男人。

解放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一天晚上,徐援朝与郁解放碰面了。

援朝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那一年里,他玩命似地看书复习,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终于考上了大学,四年读完后,在一家报社做编辑。

援朝说:“解放,你回来了?到底,你还是把一切都记起来了。”

解放说:“那一年,多谢你援朝,只有你,想着替我治这个病。”

“我现在想,你是不是一辈子不要想起来或许还好一点?”

解放:“再怎么样,这一段我都舍不得忘记的。”

援朝说:“回来了正好。我有东西还给你。”

援朝拿出的是一本银行存折:“这个,我替蒋家还给你。”

解放惊诧地望向援朝。

“拿着解放。一分钱也没有动。我拿着那么多现金也不方便,就给你弄了个存折儿。”

援朝看着呆了的解放:“这些年,我想了好多,解放,你跟爱军,你们很苦,这个我懂得。在乡下那会儿,我看着爱军那傻孩子,煎熬成那样,还有那两年,你心里的苦,我都明白。可是后来,我想,其实,你,你们,都欠了人一辈子也还不了的债。你们忠于自己的感情,可是却伤害了别人的人生。解放,这一切,不是拿钱能还得了的。”

解放看着那存折,援朝的话,滚水一样地在心头烫过,仿佛在心里划出一条血淋淋的道路。他未来的日子,必得踩着这条路一直一直地往前。没有退路,不能回头。

解放抬起头,对援朝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谢谢你援朝。还有,还得麻烦你帮忙。”

在那以后,解放开始了对蒋妈妈古兰蒋清他们暗地里的帮助。

那是爱军的家人,是爱军的责任,如今,是他的了。

那一年,蒋清考中学,解放通过援朝帮他进了一家很好的学校。开学那一天,解放偷偷地等在校门口。

孩子好象又长高了,瘦长的身材,背了新书包,慢悠悠地走进学校大门。

解放微笑起来。

不久,爱军家原先住着的那条胡同开始动工拆迁,蒋家人口不多,却分到了一大套房子。

搬家的那一天,援朝带了人来,一切都没有让蒋家人动手,一切都妥当了。搬进去一看,新房的地与墙面都收拾得好好的,简单清洁。古兰问援朝,援朝只说是自己正弄房子,顺带手替他们也弄了一下。古兰于第二年被调到了离家很近的一所大医院里,工资也涨了,日子似乎一天一天往好里去了。平静,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