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2)
「傅思宁,你还有多少时间多少力气去关心其它人的事啊?省省吧。」
我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然后转身离去。
我不知道有没有所谓「命运的安排」这种事情存在,总之就是很巧合地在我转身要离开的同一时间地上那只手机响起了。
手机的铃声是「妈妈请你也保重」。(若想起妈~妈~目屎就落下来~~)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发觉周遭有些人也因这个俗到不行的手机铃声露出莞尔的笑容,一时之间急诊部那死气沉沉的气氛似乎稍微被缓和了。
我没有再考虑什么,捡起地上那只沾有血迹的手机在牛仔裤上抹了一下然后接听。
「喂?」
「喂个屁!岳传希,我说过你再迟到我们就分手!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几点了?我在这等你多久?你去死啦你!我没看过像你这样糟糕的男人……」
「等等……」我的话还才开个头又被那尖锐的女声打断。
「等个屁!等!等!等!等!等!你自己的生命廉价,我的生命可是无价不是让你来浪费!去死好了啦你!」
对方的话,相机关枪一样,射在我的耳膜上,也射在我心头,让人非常不舒服。
「生命的价值轮不到像妳这种平凡女人来断定,妳懂什么是死吗?随随便便就可以把去死挂在嘴上,妳对生死的领悟已经很透彻?虽然我不认识妳但依我所见像妳这种人一辈子都没资格论「死」因为妳不懂。」
没有等她回话,我就收线了。
胸口有点痛,我赶紧在我的喘气还没严重到吵到别人之前,快速地离开了急诊部。
我知道我根本没有必要让我的心情被这个来历不明然后肤浅幼稚的女子所影响,但是我却没办法克制住我的怒气。
为什么人类可以这样自以为是?
为什么人类可以用那种自以为自己是上帝姿态无关痛痒地说着「死」或者谈论着生命的价值,就像是谈论着冰箱里的剩菜该不该丢掉那样地稀松平常?
难道他们都不知道「活着」,是一件很严肃很重要很特别的事情吗?
我强迫自己不要掉入了自我哀怜怨天尤人的沼泽里那样我会死得很痛苦很不甘愿但是这些人,他们无心的言语总是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好可笑的存在。
回到了房间,我趴在床上不停地喘着咳着,努力地想要吸气。但我的肺仅剩的空间没有办法容纳我所需要的氧气,我这副半死不活的身躯没办法容纳我的怒气,以及我深深的无力感。
真的好痛。
§
我在两天后的清晨醒来,身上又多了些莫名其妙的管子和针孔,然后医生说了一大串有的没的我不用听也知道是什么内容的废话,不过就是感染、积水、转移之类的吧。母亲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发红的鼻子像是刚哭过一样。
又不是现在才知道的事,有什么好哭的?如果真的关心我,就不会放着过去二十四年那么长的时间,,等到这个时候才表现出来吧?
我闭上眼睛,身体像是坏掉了一样,沉重地动也动不了,可是那痛觉却依然清晰地告诉我,我还活着。
那个满身是血的人也还活着吗?
两个礼拜之后我拿了那只手机到急诊部门的柜台询问它主人的下落。
还手机是借口,我只是很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也许我下意识地我希望这个人还活着,下意识地将这个人的生死和我自己的生死联系了起来。
那是一种奇怪的同病相怜的心态?
岳传希是他的名字。
名字很有气质只是本人没那么有气质。
据目击路人说他是骑着机车被酒后驾车闯红灯的出租车撞伤的,事情发生的经过我不是很清楚,当然,连他本人都不清楚了我怎么会清楚?我只听其它护士说这个人全身上下都受到了重击却没有一处是致命。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躺在床上无聊地发呆,包得跟木乃伊没两样。
看到他还活着我突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知道生命的强韧再一次战胜了死神,那种感觉叫人愉快。
但随即而来的,是有点羡慕与忌妒的感觉。
本来我只是打算把手机还给他就走人,但他叫住了我。
「我好无聊,可不可以陪我聊天?」
「聊什么?」
「随便聊,聊什么都好。」
「没朋友家人吗?」
「我不想跟他们聊。」
「为什么?」
「平常一天到晚见面的人,觉得刻意聊天会让我很尴尬。」
「喔。」我很可以体会那种感觉,大眼瞪小眼,根本聊不出个什么屁。我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病床旁。
「我女朋友说你羞辱了她一顿。」
「喔。」如果她认为那些算是”羞辱”,那就算是吧。那现在是怎么样?这个身为男朋友的要来为他女朋友讨回公道吗?
「你是因为生病才这么瘦的吗?」他没继续上一个话题,看了我一眼说道。
「应该是。」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说话本来就是这样无厘头,想到哪嘴巴跟到哪。
「为什么你讲话都这样简短?」
「……」因为讲太多话会浪费我的力气,然后让我很不舒服。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不太喜欢跟陌生的人讲太多话。
「为什么你呼吸有杂音?」没等我回答,他又继续问。
「肺病。」
「是喔……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你问题这么多?」我开始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呃……因为不认识你不知道要聊什么。」他有点无辜地说道。
「……傅思宁。」
「你是学生吗?」
「之前是,现在休学暂时不是。」应该说,这个「暂时」是无穷远的。我想我应该没机会再回到校园了。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三个月吧。」或许更久,我不太去计算我到底来到这多久了。之前进进出出好几次加加减减我耗在这个地方的时间少说也有一年以上吧?只是这一次似乎是停留最久的了。
我甚至……甚至觉得,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挖!那这在这里会不会很无聊?」
「会。」
「那……那我陪你好了,小宁。」
「什么?」我瞪大眼睛望着他。惊讶一方面来自对于他的搞不清楚状况,一方面来自他对我那恶心的称呼。
「医生说我这个伤大概要住院一阵子,这样我可以陪你一阵子,你也不会无聊。」
「……」是谁在无聊啊?是谁需要人陪啊?我不需要也不想要有人陪我……
「我叫岳传希,你好喔。」他有点艰难地伸出包着绷带的手,要跟我握手。
本来已经冷着一张脸要起身离开的我,不知道怎么地却无法拒绝这个人主动传达过来的友情,然后伸出我的手轻轻握了他的手一下。
「你的手好没肉,都是骨头。」他很不识相地捏了捏我的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