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7)
「写信给我妈。」
「写什么?」
「一些感谢的话。」
我知道小宁他家是单亲家庭,他曾经说过从小到大他母亲为了忙着工作几乎很少陪他,直到他生病。
「还有呢?」
「写给我弟的信。」
「写什么?」
「告诉他我的A光A书都藏在哪。」
「拜托……」
「还有写给你的信。」
「写什么?」
「白痴,跟你讲了我还用写吗?」他没好气道。
「喂!我们来照相好不好?」我拿起我的拍立得。
「不要。」小宁立刻拿起信纸挡住他的脸。
「留念啊。」
「留念个屁啦!我又还没死!」
「……」小宁激烈的言语让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作了让他受伤的举动,然后我开始后悔着。
「对不起……」
「……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很丑。」可能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吧,小宁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说道。
「你哪里丑了……」
「全身上下都丑。」
「屁啦。」
我坐到床边,用手拨开他软软细细的浏海,抚摸着他冰冰凉凉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颈子……
「干麻这样摸我?」小宁并没有闪躲,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为了记忆,我不想忘记你。」
「……」小宁没说什么,他默默地解开他的扣子,脱掉他的上衣,然后脱掉他的裤子,将他那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型的身躯一丝不挂地在我面前呈现。
我用我的手记忆着小宁的全部,从头到脚的全部,没有一个地方漏掉,就连他身上的伤口,突起的肿瘤,腐烂流着浓水的的部位。
我要将小宁的样子刻在我的灵魂上。
后来的某一天,小宁主动要求我带着拍立得来跟他合照。
我穿著有着大花的夏威夷衫,小宁穿著有草的图案的夏威夷衫。
我们都笑着,也许是夏威夷衫的热情活力感染了我们。
§
「我们去垦丁吧。」
小宁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也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只是他这句话在我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现在?」
「明天早上我们就走。」
「可是……」
「我想这几天是连续假日,机票火车票大概订不到,我们坐客运去吧。这里离车站不远,我们搭出租车去。」
小宁像是没看到我的犹豫,兴致勃勃地说着他的计划。
「我们两个吗?」
「废话,难不成你要找你啰唆的女朋友吗?还是要找隔壁房的病人?」
「小宁,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如果在半途中他的病情又恶化了呢?他的身体怎么经得起这样长途的跋涉?
「我知道你顾虑的是什么。」小宁一脸坚决地道:「我知道我自己的状况,但是我非去不可。」
「为什么?」
「我想要呼吸那种满是好心情的空气,想要在那个地方也留一点属于我的好回忆。」
「……」
这对一般人来说是那样微不足道的事,小宁却必须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达成。
我没办法违逆他的心愿,因为我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难得的光彩。
那种光彩是,当你想完成一件事,你有所期待,心中的热度反应在眼睛上形成的光彩。
我想起了小宁在我截肢之前跟我说的那些话:死了就没机会去你想去的地方了。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能够帮小宁将他生命中的遗憾减到最少。
我知道这必须冒着多大的风险,甚至是赔上我视作最珍惜的所剩不多的相处时光,但最后我却答应了他。
如果我现在自私地阻止了他,我将会一辈子后悔。
隔天早上离开病房时,小宁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已经住了很久的地方。
他把病房收拾得好干净好干净,像是没人住的房间一样。
这样的举动让我有很不安的感觉,就像是我看到他在写信一样的那种感觉,但我什么都没说。
小宁的精神出奇地好,他甚至可以扶着拄着拐杖的我让我更好行走。
我们的行李不多,小宁说,我们去去就回来。
我和小宁,彼此扶持着,在台北的天空才刚亮时,踏上了我们的旅程。
§
「你要不要休息睡一下啊!」
「不需要。」
小宁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车窗。
窗户外的东西有啥好看?不就是车子,山,树,高速公路上的看板。
但我知道对一个生命快到尽头的人来说,这些东西都变得很难得。
就像是你知道了明天会没东西吃,今天就会拼命塞;知道明天会停水,今天洗澡洗特别久那样。
小宁彷佛想要用他最后的力气来记忆这个世界,那样认真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而我,我想要用我最后的机会来记忆这个人,记忆着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此时此刻我终于体会到了所谓「时光飞逝」的那种感觉。
我看到了时间的沙漏钟,沙子不停地往下掉。
过了台中,小宁的状况突然变得很差。
他不停地咳着喘着,那呼吸困难的痛苦模样慌了我整个人。
我脑子里浮现了「上吊」这个字眼,上吊的人顶多痛苦几十秒,可是小宁的痛苦,像是没有止境……
「小宁,我们不要去了,去医院好不好……」我几乎是哀求着他。
小宁摇摇头,他已经喘到几乎连讲话都很困难,他用力地不停吸气,但每一口空气都没办法让他痛苦的肺得到纾解,每一口空气都让他咳得更严重。
他将他的身子缩靠在我身上,然后将脸整个塞到我的夹克里,我知道他是为了不吵到车上其它的人。
「小宁,我求你……」严重地缺氧和疼痛让他的身子像是被通了电流一样不停地抽搐着。
但他依然摇着头,然后用力地抓住我的手。
他的力气好大,握得我好痛好痛,痛到心砍里去了。
那是小宁的痛苦,传达给我。
我搂住小宁痉挛的身躯,第一次,那样地扎实地恐慌害怕。
第一次,死亡的感觉是那样靠近。
第一次,我强烈地感受到我将要失去他了。
「我……」听不清楚小宁说什么,他的喘气声已经大到周遭的乘客都投来关怀的眼光。
为了听清楚他的话,我低头靠近他窝在我夹克中的脸,却赫然发现血和泡沫不停地从他口中咳出,也沾染了他苍白的脸。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小宁沙哑的的声音像是在哭泣,也像是在哀嚎。
我一直以为小宁对生死早就看淡了,但我错了。
没有人会愿意死,死在自己还没活够的时候。
我抱着小宁,我好难过但眼泪竟然流不出来。
原来哭泣,是一种宣泄的管道而不是为了表现悲伤。
因为悲伤到了某种程度,你连宣泄都做不到。
悲伤太过浓稠,堵塞了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