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药。"然而,将手帕放回腰际的戍无骨只说了这两个字。
他点头,接过了戍无骨递过来的碗。
无论是毒药还是真的药,他向来不管,只要是戍无骨说的,他都听。
把药全部喝了下去,戍无骨端过碗转身便出了屋,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御冗华却淡淡笑了笑,重新靠上床头,然后转眸望向窗外茫茫白雪。
他刚才一直出神,那片苍茫之中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葬身之所,若是死在这里,应该也算不错。
也许在黑暗的地方呆了太久,他此时很乐意在那么亮又那么耀眼的地方静静呆着。
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来,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孩子留了情。
他的杀意向来重,却惟独没有对那孩子动手的念头,究竟是什么缘故,他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是那个孩子太过倔强,又或许是自己想看看这个孩子究竟能恨到如何的程度,总之并非是因为仁慈,他向来是杀人的魔头,又怎会有所谓的仁慈?
他知道那孩子并没有逃,他开门的时候看见孩子笔直跪在雨中,浑身湿透。
"戍儿......"
想到这里御冗华微微敛了敛眸,垂下眼看自己的手。
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会在意起戍无骨对他的恨来,可他从没有一次后悔,后悔把他带回来,后悔传授他武功。
他找到了那种毒--金蝉尸--这是那个男人告诉他的名字,那金灿灿的池塘上翩翩飞舞的东西。
他找到了它们,捏碎了它们,将它们碾成了粉。
他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煮饭给那个男人吃。
因为男人病了,因他而病,原因是前一晚他寄生蛊反噬的时候痛苦太甚,忍不住冲到冰冷的大雨中淋雨,男人在雨里将功力过了给他,于是就生病了。
他转醒的时候曾经想再度下杀手,但总觉得这样又太过便宜他了,而且他也担心男人其实还有反击的余力,因为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他知道以这个男人的功力,即便是渡了一整个晚上的内力也绝对不在话下,而凭自己如今的武功,还不至于能一击即中。
看着男人烧得双颊有些红的脸,和自己已经饿了一整天的肚子,他开始学着平常男人做饭的动作煮粥。
他吃过男人煮给他的粥,也是在自己生病的时候。
第一次煮的粥很失败,他自己也吃不下,但男人还是全部吃了下去,吃完之后抱病起来给他做饭。
之后他开始学,第二次正式做的时候心里多了一个念头。
他把金蝉尸的粉末加在了给男人盛的汤里。
那一次,他的心跳差点要从胸口蹦出来,他尽量不让自己注意那碗汤,也尽量让自己跟往常一样动筷,吃饭。
男人喝了一口,停了下来。
他手中的筷子几乎要拿捏不住。
但他没有问男人好不好喝,他知道如果这样问,反而会引起男人的注意。
因为他们本来对话就不多,他也根本不在意男人会不会觉得这碗汤好喝还是不好喝。
他只是抬眸看了男人一眼,随后还是低头吃饭。
男人似乎在看着他,他不确定,但他感觉到那种像是带了点温度的视线。
他强迫自己不去感觉,装作不知道,然后他端起自己的碗喝汤。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手几乎是湿的,还带着冰冷,有点让人厌恶的粘腻,很不舒服。
男人看了他很久,但最后他还是把那碗汤喝了个精光--那碗有毒的汤。
他的报复,从这一天起,算是正式开始了。
第八重 生死变
戍无骨再次进来的时候依旧是送药,御冗华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来,还是有几分怔忡。
他不是不习惯他的沉默,事实上从前在小屋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相处的,只要不是必要,谁都不会开口。
御冗华一瞬间会觉得他又回到了那时,回到了那个他生病的日子里,他看着小小的孩子站在跟他人差不多高的灶台前为他忙碌,也看见他对着炉子拼命煽火,这是第一次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这样对待他,即便是这个对他怀着刻骨恨意的孩子。
--就像是此刻。
接过戍无骨面无表情递过来的药碗,御冗华忽地握住了他的手。
戍无骨的手比以前的不知道大了多少,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看上去温和而整洁。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躲,他竟然没有狠狠的将手抽回去,也没有在眼中露出一丝厌恶来--那原本隐藏在他笑容之下的厌恶。
"喝药吧。"戍无骨在叹气。
御冗华看他,点头,喝药。
放下碗的时候,还是看着他,却淡淡开口问了,"我的日子......是不是不多了......"多年前,他看待死亡不会是这种心情,他就像是捏着死亡的判官一样冷眼看着他人的死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血管里面流着的血是冰冷的,冷得连自己都感觉不到它在流动。
但是自从留下了这个孩子,他一点一点感觉到了鲜活的气息,仿佛这样看着他,才会有自己的存在。
很奇怪啊,他能在那样的炼狱里撑下来,能活到现在,仅仅是为了这一个人。
"尸谷里有一些药......你可以让我......"说出这话来的时候他静静凝视着戍无骨的眼睛,他知道这个人不喜欢他死,活着才能遭受更多的折磨,他愿意成全他,补偿他,为他曾亏欠过他的那些事,只是他话没说完就开始咳嗽,带着一贯的血腥。
戍无骨看着他,瘦削的身体弯曲着,血丝从指缝间流淌着,苍白的脸颊泛起了异样的红,痛楚是如此显而易见,他的拳握紧了再松,松开了又握住,终是一把将人抱住,紧紧的,然后用着略显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字说道,"我,不准你用那些药。"
不要他死,也不想让他变成僵尸,他想不到他竟然会愿意,竟然会自己提出来,竟然会为了那句话宁愿变得不死不活。
御冗华笑了,薄薄的,他低低地咳着,低低地说着两个字,"依你......"
戍无骨闭着眼睛,这样的拥抱,以前从未曾有过,以后可能也不再会有,他跟这个人,纠葛太深,深到连这样的拥抱也成了一种负担,但无论如何,他不会让他就这么死去。
"你知道我恨你。"戍无骨的声音在御冗华耳边轻轻响起,竟是一种少见的温柔,他对御冗华的温柔从来都是带着血腥和残忍的,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冗华轻答。
"我现在不想再恨你,已经够了。"很疲倦,恨一个人太疲倦,尤其是恨他。
冗华静静地听,他在等待戍无骨的下文。
"你本也该是恨我的,我对你做的事,我让别人对你做的事,甚至......还有我不知情的那些事......"戍无骨将头埋在御冗华的颈间,继续说着,"但你没有,你从来都没有,甚至你明明知道我下了毒,你也装作不知道。"
"那是因为没人为我下过厨。"冗华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轻轻吹拂而过,但戍无骨仍然听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