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如死,幸亏还有傅怀川作为自己唯一的希望。
傅刑简的指甲刺入掌心,却叩下首:“谢父皇如此看重儿臣。只求父皇收回成命,让四弟留下。”
傅东平不答,傅刑简咬咬牙,解开自己的衣衫,与他春水远秀的面容殊不相称,胸口满是狰狞丑陋的伤疤扭曲,细看有烫伤,鞭痕,刀伤,还有一些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疤痕,触目惊心,淡淡道:“十一年来,这些疤痕尚未平复,难道父皇就已不念儿臣当年入西州之功吗?”
傅东平亲自帮他把衣衫掩上,叹道:“刑简,这些儿子中,除了卓群,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偏偏那些年一心征伐天下,误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亲。”
傅刑简眼睛一亮,却听傅东平继续道:“可惜我不光是一个父亲,我也是宁国的皇帝。”声音转得冷硬:“老四性子阴晴不定,残忍好战,现如今天下要的却是休养生息,无论如何,这位子不能交给了他。而且老四又是个六亲不认之人,一旦我死,只怕太子制他不住,所以必须调他出都城,就让他去为我宁国守着边关罢!”
傅刑简垂头,月光勾勒下身形格外凄清荏弱。
傅东平目中流露出不忍之色,正要将他扶起,傅刑简却又叩头道:“那儿臣恳请父皇允我不去玉州,儿臣想陪四弟去夏州。”
傅东平道:“玉州素来是鱼米之乡,富庶秀丽,边关苦寒,你身子骨弱……”
傅刑简打断他:“恳请父皇恩准。”
傅东平沉吟半晌,黯然道:“准了,去罢!”
开羯城。
得知傅东平旨意后,南院王府灯火通明,颜冲羽召集众将,下令厉兵秣马,筹备粮草,大军准备全线出击。
牧少布年方十八,新任轻骑团万夫长,兴奋之极,全身充满凌厉战意,问道:“王爷,何时出征?”
颜冲羽凝视着他的眼神,瞬间竟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刚上战场时的李若飞,不禁温和一笑:“再等等。”
傅怀川在府中端着酒杯出神。
屋门吱呀一声,正是傅刑简进屋,说道:“老头子准我陪你一起去夏州。”神情淡然:“不愧是咱们的父亲,狠得厉害,兵不血刃就想把你逐出靖丰。”
傅怀川脸上隐然有讥诮之意:“他要给太子一个稳若磐石的太平江山?做梦吧!”问道:“你这般一求,让老头子以为咱们真要去夏州,没露破绽吧?”
傅刑简一笑:“你说呢?”
父子之间那一点微薄的怜惜愧疚之情,原就是拿来利用的。
傅怀川静静道:“只要三天时间,我年初部署在城外近郊的一万精锐便可集结入城,守城兵符已由谢溪掌握,谢溪十年前就发誓效忠于我,这三万守城军士就足够踏平皇宫了。就算老头子手上还有两万禁军,那也不堪大用。”放下酒杯,手指轻叩紫檀桌,发出清脆平稳的声响,心情无比平静,阖上眼,似乎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欢快流动的声音,掌控局势,翻云覆雨,一向是自己所擅长。
“很快,靖丰就会为我所控,在各地勤王军队作出任何反应之前,逼老头子禅位于我,岂不是赏心乐事?”
“至于朗国屯军边关之事,先让他们夺个几城又能如何?草原蛮子难道还真能过我梭河不成?待我执掌大权后,自会举兵北上。”
傅刑简略有几分忧虑:“老头子今日颁旨昭告天下。只怕日后你夺了位,民间官场,悠悠众口,都会指责于你。”
傅怀川叹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也想慢慢迫使老头子名正言顺的传位于我,但今天他出此狠招,我也只能不顾这些了。”冷冷一笑:“悠悠众口?我不惜流血千里也要堵上。当日厉帝夺了侄儿的皇位,诛杀直言大臣的十族,后来不也成就了一番大业?”
傅刑简拿着一只官窑出的紫口铁足蟹爪纹茶杯反复的看,突然问道:“君安近日怎么不见?”
傅怀川道:“他到南疆处置了谢流后,借故辞去,回江南蝶楼了。”
傅刑简目露不豫之色,叹道:“谢流一事,你处置得甚是不妥……李若飞你又打算作何处置?”
傅怀川沉默半晌,正色道:“二哥,我不想杀他。”
“那日在围场,原本是要杀他,那一箭我虽是闭着眼射出去,却是瞄准了豹眼。”
“二哥,现在杀与不杀,都无关大局,你若是不放心,哪怕挑了他的手脚筋脉都可以,留他在我身边吧。”
傅刑简似听非听,手中茶杯釉质莹润温雅,与他这个人的气质甚是相配,却道:“也不必挑了筋脉,成了废人岂不是拖累你。”秀气的眉微微扬起:“用细铁链穿了琵琶骨就好。”
傅怀川一怔。
傅刑简似笑非笑:“不舍得?”
傅怀川拿起酒杯,淡淡道:“这样也好。”
傅刑简迫不及待的起身,眼神中有近乎妖邪的兴奋之意:“李若飞这等人,穿了琵琶骨最是合适不过。”转身出门。
傅怀川一杯一杯的喝着梨花白,酒味甘醇清冽,喝到嘴里却跟白水一样。刚刚入冬,府内地砖尚未烧热,手足在深夜已经冰凉。
第二天清晨却来了不速之客。
三百禁军衣甲鲜明,将王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拥着赵孟旭登门拜访。
赵孟旭一身紫色锦袍,头戴紫玉冠,秀色中平添几分庄重,低眉垂目:“在下奉皇上和太子之命,接朗国质子入宫。”
傅怀川眼中犹带血丝,手指撑住太阳穴,皱眉道:“入宫?”
赵孟旭答道:“四野王即日就要远赴边关,皇上的意思是将质子交由太子监管。”
态度恭谨妥帖无比。言罢,直接让下人领着往鸣泉苑方向而去。
傅怀川面沉似水,却一言不发。
傅刑简听到声音,忙忙的赶到,见是赵孟旭带着人过府,忍不住蹙眉。
赵孟旭微微一笑,竟不害怕,也不施礼,悠悠然径自去了。
傅刑简冷笑道:“果然是一朝风云变了,连如此下贱之人都敢跑来这里撒野。”
“再忍两天罢。”傅怀川声音淡漠,却生生捏碎一只茶杯。
良久,赵孟旭领着孔仁冰回到大殿,李若飞却是被两名禁军俯卧着抬了出来,奄奄只剩一口气,一身的血淋淋漓漓,后背肩胛处垂下细细的铁链,用一只铁锁锁死。
赵孟旭美目中暗藏怒意,笑道:“难怪李公子总是水土不服,四王爷真是好手段。”又道:“这位大夫正在给李公子治伤,说不得,只好一块儿请进宫去,回头再给王爷送到夏州吧。”语气温柔中暗藏机锋。
傅怀川也不多说,只淡淡道:“辛苦赵侯了。”走到李若飞身边,蹲下身,凝视着他。
李若飞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连嘴唇都是苍白干裂,嘴角却带着一丝令人心寒的笑意,低声道:“傅怀川,你我二人,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