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宋鱼看到抬头看过来的妈妈的脸。
妈妈的脸色是黄的,唇色是白的,平日里的高扬的气焰好像被刺鼻的中药汤汁浇灭掉了,她看起来是那么地有气无力,就像是褪色的彩色连衣裙,浑然不见昔日光彩。
而她这时开了口。
“宋鱼?你... ...回家来了?”
连平日里高亮的嗓音,此刻都如破布一样沙哑。
那一秒,宋鱼石化似得呆愣住了。
她完全不能想象。
记忆里妈妈身体很好,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她连感冒也都是喝两杯感冒冲剂就好了。
甚至连爸爸去世那会,她只在听到噩耗的时候,咣当一下昏倒摔在了地上,只五分钟,她就醒了过来,撑着自己站起来,将还在读小学的她揽在怀里,全靠她自己替爸爸办了葬礼。
她很少生病,去年得了乳腺炎,都把宋鱼吓了一跳,所以邵宁远出轨的恶心事,她就没敢跟她提及。
可是现在... ...
她呆愣着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替妈妈拾起了掉在地上的手机。
她妈哑声问了她。
“是你表姨叫你回来的?”
宋鱼点头。
她妈喘息着说挺好。
“反正都要过年了。你在大城市里,一个小女孩,天天忙来忙去地,你不累吗?”
她妈说着,忍不住又上下打量她,口气那么嫌弃,眼神又止不住露出爱怜。
“看你自己,头发都不知道拉直梳理好,就这么乱糟糟的... ...”
没说完,突然咳嗽起来。
宋鱼心下跟着一紧,连忙将妈妈扶靠在床头上。
“妈妈我没事的,是你... ...你感觉怎么样了?”
赵美明倚着床头缓缓喘了两口,压下浑身上下的疼。要不是这两天身上疼得难受,她又想起来复查,还不知道会查出来这样的结果。
但她看着自己的女儿,说还好。
“也就这样吧,都说癌症挺吓人的,我觉得也就那么回事,无非就是浑身乏力,一会冷一会热,有点折腾人。”
她说着,还无所谓地跟宋鱼勾了勾嘴角。
房间里刺鼻的中药味直往宋鱼鼻腔里钻,仿若钢铁的钻头,刺得她鼻中生疼,眼眶也热了起来。
宋鱼低下头去,不想让妈妈看到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了体温计,甩下了水银条,搓了搓自己有些发凉的手。
“妈妈抬一下胳膊,再量一□□温吧。”
赵美明抬头看着女儿,照着她的话配合着她,察觉到宋鱼把体温计稳稳放到了她的腋窝里。
她忽然有点不可思议地笑了笑。
“原来我的笨闺女也会照顾人,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会。”
宋鱼眼睛骤然一烫,嗓中像被砂纸用力打磨到,疼而涩。
“妈,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
她这么说,她妈却哼哼,“但你从小又呆又笨,比你小倩姐差远了,但凡你比小倩强一点,我也不用总被你表姨压一头。”
表姨就站在卧室门口,听见这话无奈地跟她妈笑了一声。
“你说你这个人,都躺在床上了,还跟我较劲。你就没有服输的时候吗?”
她妈又哼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口把表姨怼回去。
反而说了一句,“算了,我恐怕是较劲不过你了。”
她突然这样,宋鱼和她表姨苗美玲都愣了一愣。
房间里有些静,谁都不知道要怎么将这话接下去,只有宋鱼她妈那句服了软的话的余音,来来回回荡在卧室里。
不过宋鱼的表姨忙了半天还没吃完饭,宋鱼妈就让她回自己家去了,“小鱼回来了,你就回去吧。”
苗美玲说也好,宋鱼道谢着把表姨送出了家门口,去厨房里端了热水又回了妈妈的卧室。
她回来,见妈妈正费力地探着身子,从床头的抽屉里拿东西。
“妈要拿什么?”
她连忙放了水杯走过去,她妈指示着她从抽屉深处的一个小本子里,拿出了一张卡,然后又让宋鱼去门口她的包里,把钱包也拿过来。
她一连抽出了四张卡,把四张卡都摆在了宋鱼脸前。
她的嗓音更哑了,却透着几分勉力支撑的得意。
“看,我比你表姨还是强的。”
她拿着这四张卡,突然放到了宋鱼手里。
“这是我这些年给你攒的钱,三十二万... ...”
“宋鱼,”她突然叫住了宋鱼,“就算妈妈死了,你也有钱傍身,要好好生活啊!”
话音未落,宋鱼眼泪咣当掉了下来。
那些眼泪真的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止不住地往下落。
“妈?你说什么呢?你这是不是误诊都不知道,就算没误诊,这个病治愈率很高的,你不要说什么死... ...你会好好的!”
可她妈只是摇头。
“毕竟是癌症,还是中晚期,说不准的。也许哪天就跟你爸一样,说死就死了。”
她抬手摸了女儿的一头卷发,脸上的傲气与暴躁消了,只剩下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怜。
“妈妈没什么本事,一辈子就攒这点钱,你就要成没爸爸、没妈妈的小孩了... ...这些钱,你要拿好。”
话音落下,她又猛地咳嗽了起来,虚弱地好像快要坐不住了。
宋鱼的心口一阵一阵地绞疼,她停不下来眼泪,只能反复说着“妈妈你没事的,别那样说了”,她妈却向她招手让她附耳过来。
“过来,我告诉你卡的密码,你要记住。”
安静的家里,连厨房里的烧水壶都没了声音,没有夏夜的蝉鸣鸟叫,冬夜的房间里静得令人发慌。
宋鱼反反复复地摇着头。
“不要,不要... ...”
她不要知道任何一张卡的密码。
不要告诉她。
可她妈却有点生气了。
“什么不要?难道你要用本子记下来?”
她妈止不住抬手,手指戳到了宋鱼的额头。
但这一下是那么的有气无力,她伸出手去,却只轻轻点在了宋鱼的前额上。
“你傻呀,从小就喜欢把密码记在日记本上,你写下来,谁能看不到?”
她说起了宋鱼高考填报志愿那次,“你不要怪我看了你的密码,改了你的志愿,我就是想让你在我身边。你到底是没有爸爸的小孩呀,我能护你多少?”
她说自己脾气暴躁,周围的邻居、朋友、同事、亲戚都知道,“我脾气坏点,他们就不敢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也只有在我身边,我才能护住你,你去外面,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怎么护得了你?”
宋鱼止不住地哭出了声来,一声又一声,在这空荡寂静的房子里,异常地响亮,她止不住眼泪,她将脸埋在母亲的腿上。
赵美明听着女儿的哭声,也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