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安格的雪样年华(66)
怎么可能……
这床白单明明和别的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下面躺着她最爱的安格?
她几乎是从平车上滚下来的,如果不是吴子桐眼明手快扶住她,几乎会一跟头栽到地上。荷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她只能看见那床白单,以及白单下模糊的身影。
终于,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揭开了盖在死者脸上的单子。
安格静静地躺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胸前,安静地仿佛只是小憩。
而十分奇怪的是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他身上却连一块尸斑都没有。只是皮肤如雪一般苍白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流尽。
荷依看着宛若睡天使般的安格,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节。
安格,安格。
我来看你了,你知道么?
我已经回来了,你知道么?
这时候,伴着周围一声声惊呼和倒抽气声,夏荷依那混沌的大脑终于又有了一丝丝清醒。
不知为何,安格那干干净净的脸庞上忽然出现了两条血泪,沿着眼角流到发髻中去了。
而当荷依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却仿佛发疯了一样,扑在他身边一声声大喊着——
安格,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你还没有走远是吗?你能看见我吗?你看看我啊!看看我啊!
我知道你还有好多事没做,我知道你根本舍不得走,你活转来啊!你回到我身边啊!
我们一起回去好吗?回到昨天,回到我说要离开的时候,回到四年前!
我爱你啊!
你怎么可以不听我说就一个人走掉!
所有的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夏荷依扑在床边一声声大喊着“安格”,任谁拉也不走,晃动得连停床也跟着晃动起来。安格仰面躺着,身子都已经僵硬了,两道血泪却还沿着他的眼角一直泂泂流着,看上去鬼气森森。在停床晃动时他的身体也跟着晃动着,忽然间大家都仿佛看花了眼,那个人的唇角勾起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就好像,在笑一样。
栩栩如生。
无论在人的一生中有过多少苦痛的往事,当他离开后,人们能记住的,依然是他们微笑的面孔。而安格的笑容又是那么清爽,那么柔和,像初生的太阳般映染满天红霞。
他说,我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在活。
他说,微笑,不就是唇角的轻轻上扬吗?
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却自知永远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他说,我会笑着等你回来的。
他说,妈妈,我爱你。
太平间里哭声一片,尽管大家都约定好了要微笑着说再见,可是真到这时候,却只有逝者一个人还能够安详着笑出来。
吴子桐满脸是泪,无助地挂在安沛的肩膀上不能直立。但她还是扑到白望面前一声声问着,他真的死了吗?我的儿子真的死了吗?你能不能再把他叫醒让我说一声对不起……
白望的眼镜上腾起一层雾气,只有最炙热的眼泪才能帮他掩饰住眼中的悲痛。
龙天绷着一张脸,双手像铁箍一样紧紧圈住夏荷依,高傲如他,此刻却拼命埋着头,尽力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脸。
而夏荷依已经完全耗竭了。她身子本来就十分虚弱,再加上一通哭喊,现在更是连站都快站不住了。她拼命挣扎着,却距离那个人越来越远。她耳朵里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个稚嫩的,略显生硬的声音如单曲回放般一直回荡着。
人为什么死了以后还会七窍流血?
大概,是终于见到亲人了吧。
☆、伴君一路终须别(五)
三年后。
从国际航班的出口走出来一位穿着米色长风衣,带着墨镜的长发女子。她拖着一个很小的行李箱来到行李托运处,不时看着手中的标志牌。
这时,一个一米见方的大箱子推了过来,上面画着小心易碎以及不能倒放等托运贵重物品的标识。
她小心翼翼地从履带上取下自己的箱子,当场打开后,从里面托出一盆长得十分茂盛的花草来。
大老远的干嘛从国外花大价钱空运一盆花回来?连行李箱都那么小不应该是舍不得扔的主儿啊?但那名女子的面孔被墨镜遮挡了大半,别人无法探究她的想法。而最终,她也只带着那盆花和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扬长而去。
从机场离开的人正是夏荷依。
三年前,因为安格的死,她迟迟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以至于好几个月都在精神恍惚中度过。白望实在看不过去,就帮她联系了一个出国求学的机会。
遗忘是人类疗伤最好的办法。
而时间,是把利器。
望爷是这么跟她说的。当时她不信,现在看来,还好听了老人家的。
和家人简单的团聚后,她去了医院。原本想避开熟人,却不想一踏进大楼就碰到了龙天,碰到了她最不想见的人。
三年前她在太平间里鬼哭狼嚎,连好多心里话也毫不避讳地都说了,其中伤得最厉害的,可能就是面前这个人——夏荷依缓缓搅动着面前的咖啡,拿不定主意跟对面的人说什么。
“在国外的学习还顺利吗?”倒是对方人很大方,主动攀谈起来。
“嗯。还好。”
“生活方面呢?一开始听说你要去的时候还很担心,毕竟一个人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嗯。还好。”
“你……见了我就不能说点‘嗯啊’以外的东西吗?也许我们好几年都见不到了。”
夏荷依迎着对方凝视的目光看回去:“为什么这么说?你要去哪儿?”
他重新又笑了起来,笑容依然阳光面孔依然朝气。“去当无国界医生啊。望爷早两年就去了,说那边……喝,满大街都是我的用武之地。我实在禁不住他忽悠,于是决定到那边继续接受他的领导。”
“飞机票也订好了,这周五就要飞,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交办手续呢,没想到还能遇到你,简直像走了狗屎运一样幸运啊。”
“你要走了?”夏荷依呆呆看着他,一时间不能消化他话中的全意。
龙天两指托着下颌,微微望天道:“你也知道我的远大理想的。我可不甘心箍在这个小医院里做一辈子的血液科医生。这个医院的科室我都转完了,也没什么意思,我打算去国外熏陶一下,参加红十字的国际救援,一定更新鲜更刺激。”
他微笑着,无论面孔还是语气都有着很强烈的生气,让人忍不住欣赏。夏荷依凝视着他,由衷道:“有未来的人,真好。有理想而且努力去实现的人,更好。”
龙天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那你呢?你的理想还在吗?”
夏荷依怔怔地看着他——
我的理想?哪一个?
我最想要的东西,明明都已经不在了。
她低下头去,快速在咖啡杯里搅动了两下,端起来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很好地中和了她的情绪。
“你啊……”龙天凝视着她,清澈的目光里有一丝丝的担忧,“到底有没有从那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