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间,朝鲜王的视线有些模糊。
不知是否酒多了,还是最近白日他打听到了几个自己那最疼爱,却已香消玉殒的宝贝女儿的故事,他这才知道当年背井离乡的女儿是何等受人算计,又是如何委曲求全,以至于他每每一想到文兰,便忍不住地眼头发热,眼底发酸。
他喝得越多,心就越疼。
那孩子为了家国,做了最对最好的选择和努力,可结局却是那般凄凉。她独在异乡无依无靠,无亲情爱情,唯一的信仰便是对家国的责任,她吃了那么多苦,却在收获时差了最后一步。
他一想到那么个活泼热闹如芍药的孩子,最终虽被追封贵妃又如何?还不是千里孤坟连家都回不得?
朝鲜王心头一揪揪的疼,这晚,又是喝多了,晃着脚步回到了住处。
然而,心再痛也得要顾忌身份颜面,一醉方休可不行。
随从端来了醒酒汤。
朝鲜王叹了一声,净手净面,端碗喝了起来。
一口灌下,才尝出了味道。
甜滋滋的味道沁人心脾,是那么……熟悉。
甜白瓷碗砰地落了地,朝鲜王红了眼。
“王上?”随从一脸关怀。
“这汤,是你吩咐做的?”他问。
“不是,是程府的厨子送来的。”
“不,不可能。”
他心头一颤,一把抓住了随从手臂。
“醒酒汤呢?还有吗?”他只怪,自己喝的太快。他已经不知自己是醉了,还是舌头没尝仔细。
只有回忆如潮袭来。
他的文兰啊,平日哪怕再胡闹,对他都是最贴心的存在。多少个酒宴后,她都会捧上一碗甜甜的醒酒汤。
醒酒汤的做法各种各样,他们朝鲜人多用咸鲜口味。
只有她,会在他的醒酒汤里熬入清甜的雪梨,放些他喜欢的陈皮青梅,还有一小截参。
而最近的醒酒汤都是御厨送来。大周皇室注养身,醒酒汤多是灵芝加蜂蜜,口味苦重,他实在喝不惯,都是一口吞下。
今日他喝汤如往常,可此刻……他后悔无比。
“没……没了。”就送来了一盅。“王上若还不够,属下去拿。”
朝鲜王要来了那汤盅,在心腹们的目瞪口呆中,他竟是珍而重之将盅底最后那一小口汤汁倒出来,细细品了又品。
随后,又哭,又笑。
是吗?
是文兰吗?
但怎么可能?
亲信去了又回,带回的醒酒汤却是另外一种。
果然,果然吗?
朝鲜王突然想到,自打到了荆溪后,他的院中,一直都有他们朝鲜口味的小食,比如打糕,松子,栗子……更重要的是,这些都是他爱吃的。
可他在太皇太后和皇上住处,其他官员住处,便没有发现这些。
朝鲜王慌慌张张拿起了一枚打糕,豆面,豆沙,那熟悉的味道更清晰了。这可是地道的朝鲜做法。
他这才惊觉,或许这才是他这几日老是想起文兰的原因。
他一颗心顿时高高悬起。
去找了程家管事问过后,那姑娘却笑着回话说,是知道朝鲜王来了,所以他们特意请了朝鲜厨子做的小吃,醒酒汤也是主子吩咐做下的。
“当日郡主与文兰公主感情要好,想来是文兰公主教过郡主醒酒汤的做法。”那亲信想了想道。
“你说的……是。退下吧。”
朝鲜王的眼泪却还是止不住。
文兰离开前,给王后留下了醒酒汤做法。可王后做出的醒酒汤味道与文兰做的就是不同。他不信,他不信程紫玉能做得那么好,那么像……还有那参味,别人尝不出,可他能!那分明是朝鲜参的味道啊!
亲信说的是,程紫玉和文兰感情要好,要好啊!既然是要好,那……会不会……会不会是……是程紫玉帮着……
那后边的半句,却是他不能也不敢问出来,指出来的。
万一是真,便是欺君之罪啊!
将祸及多少人,是他都不敢深思的!连朝鲜,宫里的妃子,皇子都会被牵连。
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
他的文兰,没死!
好好的!
在程紫玉的庇护下,活得好好的,那比什么都强不是吗?
朝鲜王很清醒,越来越清醒。
他不能找人去查,如抓耳挠腮般难受。身体也渐渐不受理智的控制了。
天一亮,他便借着练拳脚,守在了离院门不远的亭子里。他只想看看,是谁给他送点心过来。
来人他认识,是程紫玉的心腹,那个叫柳儿的。
想到那姑娘会武功,他若去跟踪,怕是不易。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慢慢跟了几步。
眼见人将淡出视线,他刚要离开,转身前却瞧见柳儿在一片桂花林前将手中竹篮递给了一个姑子。那姑子身后还跟了个孩子。柳儿蹲身去掐了掐孩子的脸,就与她们挥手道别了。
所以,那些吃食是那姑子送来的。
姑子面生不识,肯定不是他的文兰。
那孩子……灵动得很。
他想起来。
那孩子叫小鱼。
昨日还跟着念北一道耍猴戏来着。
朝鲜王心头一咯噔。
小鱼?
那小鱼是……
刚刚那姑子的女儿?
不对,肯定不是!
小鱼能上台面,自然不会是刚刚那个下人打扮的妇人的孩儿……
他一下便口干舌燥。
他之所以能记住小鱼,正因那孩子的灵动!此刻想想,可不就……就像他的文兰?
小鱼与文兰小时,可不是有五六分的相似?
朝鲜王腿软无比。
好在当日还有一场宴,他如愿以偿见到了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小鱼。
越看越像,好像文兰。
他想法子支开了念北几个,私下与小鱼说上了两句话。
小鱼很懂礼,对他送的礼物也很感兴趣。
他知道,小鱼姓纪。
他问了她娘的姓氏。
“我爹和娘一个姓。都姓纪。”
“纪吗?”他略微失望,竟然不是李。而李和纪,他想不出联系。
“你的大名叫什么?”
“纪小鱼啊,我就叫小鱼。以前我以为,是我家做鱼买卖,所以我叫小鱼。后来娘告诉我,她是希望我平平凡凡,就像湖海里的一尾小鱼,虽然没有大来头,却拥有无拘无束的自由和欢乐,可以平凡又简单的生活……”
“好名字。”朝鲜王一哽,眼眶又红了。
是她。
这么个叫人心疼又卑微的愿望,除了历经背叛磨难的她,还有谁?
两个时辰后,朝鲜王就着暮色,摇着船,来到了同在太湖边的纪家。
远远的,他就瞧见了一个身影。
金红色的落日余晖将她圈住,看不清脸庞。但只那一瞥,他就确定,那是他的文兰。
她正半倚小船,哼着小曲,迎向一艘满载而归的大渔船。
船头一个健硕男子正在挥手。
“相公,今日收成不错啊!”她蹦跳起身,声音里全是愉悦。